我见青山多妩媚
□王贵东
记得那次看央视《读书》栏目，中山大学彭玉平教授做客节目现场，和主持人观众分享他的《唐宋词举要》一书，他最后说到，自己最喜欢的词是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当时大吃一惊，眼睛一热，身体震动，流下泪来。因为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很多画面：偏远的学校里简陋的红砖灰瓦房、青灯苦茶旁诵读书写、在课堂上同学生们交流读诗词、带着他们细细咀嚼两句词的滋味……那两句词是我久久如参禅般放在心头的啊，往事如在眼前，如今我离开了那里，竟是时过境迁了。尘世里，人与人的相逢，人与一句词的相遇，都是结缘。
喜欢宋词多年，最喜欢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词作。记得还是读高一时，周末在大街书摊上淘到《宋词三百首释注》和《配画辛词一百首》，那是第一次读到大量宋词，更是第一次读到辛弃疾的大量词作。翻到《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时，让我一见倾心，从此百诵不厌。词前小序说：“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词里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些句子惹得我拍手击节，反复咀嚼，浮想联翩。青山能有多美？怎么可以用“妩媚”一词来描绘呢？青山又怎么能看出面前的来访者也是妩媚动人呢？辛弃疾可是在青年时期就有“青兕”之称啊。这样的人与山的相遇，该是怎样的一场美丽邂逅？也许在他人眼中心里，山也只是寻常之山，词人亦是红尘种寻常过客，谁去探究人与山那隐藏的美丽情怀呢？
公元一一七二年，辛弃疾出知滁州。史书记载：“州罹兵烬，井邑凋残，弃疾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乃创奠枕楼、繁雄馆。”仅半年，辛弃疾就将因饱受战火而满目疮痍的山城治理得焕发生机。离任之际，看着送别的友人，听着声声丝竹，词人擎起一樽酒，朗吟出“从今赏心乐事”“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这赏心乐事一定包含着他对琅琊山的欣赏与眷念，琅琊山的灵秀之气也一定浸润着他那济世安民的士大夫胸襟和诗人情怀。也许就像他以后词里说的“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青山想和我对话，竟还是不止一座青山，恍如万马奔腾般一座座青山竞相而来，应该有千言万语对我诉说吧，能做这样一个倾听者，这是何等的荣幸，何等的自豪。也许就像苏东坡《水龙吟》词中所说：“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山水多情，故人多情，我亦多情，这方能梦中来见。也许就像李太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不厌山，猜想山亦不厌我，这就是喜相逢，山水似故人吧。
后来读书滁州学院，就在琅琊山下。那时好高兴，读书的地方竟和韦应物、欧阳修、辛弃疾等诗词大家有着密切联系，千古名亭与千古名文就在琅琊山怀抱中。记得还是继续追着读辛稼轩的词，连续一段时间去图书馆，找到有关辛弃疾词选的不同本子，凡遇到我未读到过的词，全部抄录增补到我的《宋词三百首释注》和《配画辛词一百首》上。尽管《醉翁亭记》早已能背诵，但那段时间还是重读《醉翁亭记》，欣赏我们学校张华三老教授的《十体书醉翁亭记丰乐亭记》，聆听网上名家配乐诵读，一次次去到山中游玩，终于慢慢感觉到自己离这篇文章近了一些。慢慢觉得太守欧阳修虽遭贬谪，仕途失意，但他遇到了琅琊山，发现了琅琊山的美，能在这里寄情于山水，与百姓同乐，“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他肯定收获了一份淡然和宁静。
三年中，无数次我们在周末登山。春寒料峭，柳眼萌动，野花不知名，悄然开放。暮春时节，芳草萋萋，流水淙淙，山间槐花簌簌洒向衣襟。盛夏挥汗，古木浓阴，蝉声鸟鸣满耳。深秋到来，踩着晨霜，山下人家门前柿子玲珑红遍，鸡鸣犬吠，山路上黄叶层层。寒冬风疾，水落石出，小溪上结了薄冰。我们拄着竹枝，一个山头越过一个山头，四季不同，风景不同，却有着相同的快乐。发现幽僻山石处的兰花、小溪清水中的螃蟹、野板栗树下落下的果实、一片青翠秀丽的竹林、我们石上松文学社团深秋探访古清流关、一张张留影时的笑脸……
记得十多年后的一个暮春，一次因缘，重访清流关。十年时光可以让人老去，偏偏那山间的一缕缕斜阳一阵阵春风让人忘了十年的坎坷沧桑。山脚下多见石砌院墙，鸡犬悠然，我们从山脚走到山顶古关口，一路山花烂漫，粉白红紫，山泉潺湲，流向涧底。古关口，灰砖依旧，巨碑静默，青苔慢慢爬上了两跺砖墙。那从山脚蜿蜒至山顶的青条石上，留下了一道道车轮碾过的凹痕，青山不语，岁月有痕。暮春斜阳下垂袖对此青山，已非十年前深秋来此的我，但我依旧是一介书生，由读书走向教书，在教书之余读书，自信一别琅琊十年后清心无恙。有此一颗清心，应不愧对眼前青山吧。此时此境，感觉周围的青山是如此动人，眉眼盈盈，清丽脱俗，脂粉气全无，我感觉她是欢迎我的。山气氤氲，那是层层不竭的秀气与灵气吧。
十年后，我继续体味着这两句词，原来青山是可以像佳人一般妩媚多姿的，山与人是可以如此近距离地交流对话的，是可以心意相通的。“两山排闼送青来”，青山对人敞开心扉，人就定格在开怀一笑的瞬间。青山更是可以多情的，人对青山更是可以痴心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是诗人用美的心态善的情怀去感知体悟大自然。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诗人以我之心猜度大自然对我之垂青。十丈红尘中，案牍车马外，能寻一隅林泉，得半日清闲，能发现青山妩媚多情，秀色可餐，自是此心不俗；青山亦喜见我，已与此山投缘。还是辛弃疾说得好，“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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