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
□高翔
一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我填写了人生中第一张表格。我指着其中的“籍贯",问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就是一个家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俗称的老家。然后,他拿起笔写下“来安"两个字。此后,在各式各样表格的“籍贯"一栏,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写下“来安"。我不是在来安出生,也没在来安长大。其时,我甚至不知道来安在哪里,来安是什么样子。
对来安的最初认知,来自儿时春节的大团圆。平时分散在三个城市的至亲齐聚在爷爷家。虽然离开故乡几十年,但爷爷、爸爸、叔叔、姑姑间的交流,全部用来安话。他们奇怪的发音让我不明就里,也使我着迷。比我大几个月的堂哥,就是在来安出生长大的,他可以和长辈们完全没有障碍地沟通,让我羡慕不已。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连家乡话都不会说,甚至也听不懂,算什么来安人呢?
从此,来安便像一根刺,埋在我的内心深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会触碰到它;“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会唤醒它;“远谪谁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还乡"会撕扯着它。
这一天终于来了。当它到来时,我已经二十岁。那年清明,全家及亲朋好友几十人众一起陪爷爷回家。车过明光,眼前起伏的丘陵替代了以往熟悉的广阔平原,一时间便心跳加速。过了不久有人说快到了,脸上又有少许发烧的感觉。车子停了下来,等候多时的亲戚们围了过来。眼前的面孔如此陌生,却无比亲切;脚下的土地如此陌生,却无比踏实。我来了,爷爷却走了。不,他也回来了,永远不再漂泊。
从此,清明是一根线,将我与故乡牢牢相牵,让我与先人紧紧相连。满眼的桃红梨白菜花黄,泛着金光的塘面,柔和的风,细密的雨。我会在每个清明抵达,所以记忆中的故乡永远是春天。
二
故乡是一个符号,菜肴是其中的惊叹号。舌尖上的来安,不在官网的宣传上,不在朱门酒店里,它静静地摆在每个家庭的餐桌上。
每次回来安,亲戚们都会闻讯赶来。男人们在客厅里围在一起打牌、喝茶、聊天。来安话我渐渐能听懂了,如果讲慢些,可以说完全没问题。来安话习惯加“子"的后缀,比如这是什么东西子?我今天来这块就是要踩一家呼子。老家与南京仅一江之隔,相距不到百里,方言均为江淮官话,我听老家话和南京话没什么分别,父亲也是这样说。但一众亲戚却不这么认为:“南京话就是南京话,来安话就是来安话,一听就听得出来。"我的家乡人就是这么硬气,不愿意攀龙附凤。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碌,不用多少功夫,七碗八碟就摆了满满一桌。炒水芹、烧豆腐、香春炒鸡蛋、青菜肉丸汤,餐桌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香肠、板鸭、咸肉、糍粑,则是春节饕餮的延续。主食自然是米饭,一天三顿,中午晚上煮米饭,早上蛋炒饭,或者干脆把剩米饭泡开水草草吃了。平时在家我只是一碗米饭,只要回到来安,每顿两碗米饭起步,父亲也是如此。什么血脂、什么体重,先满足口腹之欲再说。
上初中时,我的学校离家较远,但离叔叔家近,午饭便在叔叔家吃。婶子是来安人,煮咸肉是她的拿手菜。饭桌上,我正闷头扒饭,叔叔夹起一块咸肉放在我的碗里:“吃,吃,肥而不腻!"少年的我性格内向,和叔叔也比较生份,看着碗里肥多瘦少的咸肉,头皮直发麻,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吃。如吃药般把最后一口肥肉咽下,如释重负,正暗自庆幸,叔叔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块咸肉放到我碗里:“吃,吃,肥而不腻!"我都要崩溃了,依然不好意思不吃,只得慢慢起身,借口屋子里闷,端着碗向外走去,然后趁叔叔婶子不注意,把咸肉扔进垃圾桶。现在想想,叔叔对老家咸肉“肥而不腻"的评价确是非常精确的,少不更事的我真是暴殄天物啊!大约是我每每端着碗出去吃引起了叔叔的注意,抑或他和婶子从垃圾桶里发现了我扔的咸肉,后来叔叔很少再给我夹肉了。
三
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和来安县文联共同组织“知名作家看来安"活动,给了我一次在冬天回到故乡的机会。
半塔镇黄郢村,水塘与沟渠遍布,水泥道路纵横交错,居民建筑错落有致,像极了我的老家广大乡沈圩村。正在玩耍的三个孩童看到大批客人突然到访,面带羞涩地躲开。他们操着来安方言,时而在诺大的广场上打闹,时而在平整的小路上奔跑,时而在清洁的沟渠边嬉戏。村子里有标准的篮球场,虽然天气不太好,依旧阻挡不了年轻人的运动热情。父亲儿时也是这样吧。
“老家到处是水塘,而且水很清。一天我早上去上学发现水塘里有好多虾,赶紧跑回家,拿篓子捞虾。其他小孩看见我一会儿一趟,水塘家里两头跑,发现了这个秘密,也都不上学了,纷纷回家拿工具捞虾。
南京是中华民国的首都,这儿离南京城不到百里,也算是天子脚下了。我上小学时,体育课就教踢足球,体育老师讲起足球规则头头是道。每年都会有村与村之间的篮球比赛。有一年,沈圩村与邻村比赛,距离结束还剩不到一分钟,沈圩村领先好几分,一个小孩不等裁判吹哨,便迫不及待地爬到树上,把挂在上面的优胜红旗扯下便跑。建国后几乎村村每年都出名牌大学生。我舅舅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一天我与他闲聊,说来安没有山,正在田间劳作的舅舅放下锄头,遥望远方,轻轻地说,来安怎么会没有山呢?环滁皆山也!"
父亲的回忆此刻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悠闲的村民、嬉戏的孩童、运动的青年......在他们眼里,我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也只是一名匆匆的过客吧,没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
四
做一棵故乡的树是幸福的。
在池杉湖,化身一株池杉,并排站立的是五万个我,水面倒映着五万个我。十万之众,身披铠甲,形似利剑,以战士的姿态,成为故乡的坐标。
天空阴沉沉的。池杉是红的,暗红。含蓄,隐忍。一棵池杉如一个努力跳动的火苗,一排池杉似一团行将燃烬的火焰,努力将故乡的天空点亮。百余种鸟类择林而栖,互不打扰。有风吹过,枝摇鸥鸟飞,水荡林影斜。
可以想见,到了春夏,这里必然满眼绿色。翠绿,浓绿,重重叠叠的绿,娇嫩欲滴的绿。遥望千亩荷塘,莲荷,浮萍,角菱,水苋,茭白,芦苇,香蒲。鸟戏长空,鱼翔浅底。
我的家门口便是公园,也有一排排杉树。从我记事起它们就在那儿,这样算来,年龄应该和故乡的池杉树差不多。我一直对它们有着特殊的偏爱。夏日,柔软的枝叶在风中尽情地打开、舒展。冬季,粗糙的树干浮雕一样刻满坚毅、沧桑。较之于池杉树,它们更高大伟岸,现在想来,应该是为了能够望见故乡的自己吧。多年前,我在他乡的杉树林里写下:多想回到森林里/在故乡的的风中/相依相偎拥抱蓝天/即便是在异乡/也手指相牵/在车水马龙里搭建一个世外桃源/或者把我的遗体/刻成一叶扁舟/悠悠地悠悠地/漂泊在你的心海/或者让我守卫在墓道边/以望夫石的形象/轻轻地轻轻地/诉说我的思念。
永远忘不了那年清明。5岁的小侄子站在太爷爷、太奶奶的墓碑前说:“我马上就要流泪了。"弟弟问:“是烟薰的吗?离远点!"小侄子用纯正的普通话沉重地说:“不是的,因为我想念他们。"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也许这就是血脉相传的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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