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嫣然桃花红
都说过年累，但到了最后，大家仍然是欢天喜地地过大年。也确实累。累的是东奔西跑置办年货，走东家窜西家地探亲访友，见上面并送点礼物给长辈亲人聊表孝心的马不停蹄……更累的是，吃的太饱，喝的太撑，且缺少或者忽视了相应的体育锻炼和活动。
于是，不仅感到累，而且觉得体重也增加了。
羊年正月初二。一大早，一身短打停当后，便在所住的天等县城关小学校园的塑胶跑道上暴走。共走了十八圈，行程大概有一万多米。待到气喘吁吁，虚汗涔涔地在跑道边石凳上坐下来时，才特别关注起校园里环跑道四周，花开得正盛的十几株桃树。这些桃树已有些年头，从沧桑的桃树枝桠粗砺毛糙的树皮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桃花朵朵，一枝一桠一嘟噜桃花，树树桃花花花相偎，串串桃红红红嫣然。
年年都看到桃花，年年都照见桃红。但是，今年，却对桃花寂然嫣然的红色有着别样的感触。古诗里有“灼灼桃花”的比喻，但我总觉得用“灼灼”来形容桃花的盛开，似乎有些不太贴切。个人认为，桃花的桃红，绝非灿烂的艳红，亦非争奇斗艳的猩红，更非炫人耀目的富贵红。桃花的桃红是淡雅、轻盈、羞赧的，她显现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矜持和羞涩，展露的是大家闺秀闺房里的秀美和自持，虽灿然却不放纵，着红艳却不恣肆。桃花是极富涵蕴，修养独到，内控自如，给人的印象是情窦初开少女露出微笑的皓齿明眸，巧兮倩兮。桃花的桃红寂然嫣然，不争富贵，不比雍容，不羡寿延，不炫豪奢。
都知道桃花虽艳，却只在二三月争春。桃花的职责似乎只在于报春，待到春花烂漫时，桃花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赞美桃花、称颂桃花的诗词数不胜数，但多的是赞美桃花的美、艳、丽，感叹的是桃花的短暂和昙花一现般的一炫即逝。
使我对桃花情有独叹的是，羊年春节前，断断续续有两三个人，有意无意地向我提供了一个让我大为震惊的噩耗：二十几年前曾经当过我学生的蔡强走了！走时年仅四十三岁。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愣了一下，紧接着非常严肃地反问对方：你是听谁说的？！意思是，你不要以讹传讹，这种信息是不能乱编的。当听到对方以确定无疑的口气回答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严酷的事实。对于这个曾经的学生毕业后去向相关信息的获取，渠道不固定，且十分零碎。最初得到的信息是，蔡强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在南宁市兴宁区建设局工作。这个信息给我的印象是，这小子不错，没靠山无庇荫的能在省城里谋到个公务员的职位，本事不小。十几年前，一次，是南宁市友爱路某一饭店里与之邂逅。他自我介绍，在兴宁区建设局，现在分管什么什么。当时我还不怎么在意，后来才突然意识到，分管什么，那已经是小有点位置了的。便一再追问。最后，他才不无腼腆地说，小小的一个副局长呗。当时，他的年龄应该是而立左右吧，在省城这样的部门里，年纪轻轻就能混到这个程度，显然，靠溜须拍马是无法搞得掂的！之后，撤地设市，大多时间都在崇左。到了南宁，也极少出门，便很少得到蔡强的相关消息。只是有一年春节，他给我发了个短信。大意是，如果有时间，老师到了南宁，尽管给他电话。喝两杯小酒，或者纯粹聊聊天，都十分希望得到老师的电话，或者短信。我知道，年轻人都很忙，并且，正是在事业上要干出点名堂的时节，不仅工作，应酬方面也必须腾出很多时间对付。于是，我只把蔡强的邀约当成客气的礼数而已，并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更何况，一些学生，当着面的说得天花乱坠，但一转身，却从不把曾经的老师当作一回事。有那么一次，一位学生刚当着我的面把我哄得神人一般，可我刚转身离开，闲话即刻就说在身后了。说，唉呀，老师嘛，不说一两句客套话，面子上过不去。可实际上，哪能记得那么多哩。这确实是实情，但不应该说给老师听得见。这么做，对于老师来说，不免有些羞辱之嫌了。
但后来，有一次，在两三个之前曾经是同校老师的聚会上，其中的一位老师说，他和蔡强一起吃过几次饭，对方每次都多次提到了我。并且特别强调，蔡强说，有的并不是真正教过他的老师，却频频找他帮办事，可真正教过他的陆老师，那么多年了，却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更不用说要他埋单吃饭之类了。于是，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蔡强真正是记挂我这位当年曾经的老师了。
春节前的一次喜宴上，再一次听到蔡强的相关信息。提供信息的人说，蔡强走之前的职务，是南宁市兴宁区区长助理兼政府办副主任。据说，蔡强是在兴宁区建设局局长位置上调任这个岗位的，是下一步副区长的人选。
更令我震惊的是，蔡强走之前，早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干部统一的例行体检，他故意都没有去参加。更令人难于置信的是，走之前，蔡强担心父母知道实情后过于伤心，身心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便与妻子商量，远赴美国，以美国这方面疾病最先进最科学的医疗水平，作最后一次医治的尝试。如果手术成功可以延长生命，他便还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于父母膝前尽孝。也可以有个缓冲的时段，让父母接受他患有这个疾病的严酷事实。可惜的是，蔡强远赴美国，却是一次只去不能复返的单程旅程。
当父母知道：活生生的儿子，就是眼前这么个小小的铁盒子的时候；笑脸常开却从不放肆恣意狂笑的孝顺儿子，就是这么一小撮骨灰的时候；读书聪明，为人处世被人称道，族人常引以为标杆的儿子，如今早已经化作一缕青烟，幻化作古走在父母之前的时候；日思夜想要与儿子新春佳节作促膝长聊，让儿子掏出心里话，不要背负太重，不要把任何实情向父母隐瞒，要想得开、放得下，现今却变成阴阳两隔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父母，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现实，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这么个撕心裂肺的致命打击。父母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把眼泪都哭干了，把心都哭碎了。迷蒙里，总希望眼前的这残忍一幕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这么孝顺的儿子哪能就这么忍心地丢下父母撒手而去呢！
但是，代表南宁市兴宁区政府的副区长就坐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垂泪；蔡强的一大帮同学肃穆哀伤地垂手肃立在设在天等老家的简易灵堂里；蔡强的两个亲姐和一个亲哥都早已经哭肿了两眼，现在也只有眼巴巴地指望俩老能稍稍节哀，缓一缓神，以避免又发生意外；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们，全都痛苦地无以言声……
四十才出头的年龄，做事创业正当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际遇，却横生如此变故，又有哪个父母、哪个亲朋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悲痛！
无缘由的，看到寂然嫣然的桃花，就突然地想起英年早逝的蔡强。想起这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匆匆而去，事先不告知父母和兄弟姐妹，以为这么独自悄然而去，就能够减轻父母亲友之痛。殊不知，生命只要去了，不管以什么时间和方式，都无法规避和减轻因此给父母亲友带来的伤痛。因为，生命的本身太珍贵，何况如此璀璨的生命！
但可怜天下儿女心。当儿子的，到了这个份上，认为这么做，会比让父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病痛无休止的折磨要好受一点。谁知道，天难遂人愿，非但挽不回生命，这么绝决而去更无法让父母亲朋容忍。
总记得，当年，蔡强是一个十分内敛的孩子。对于男孩子来说，他算是文静和自持力特强的一个人。他那从没有放纵的表情和一直彬彬有礼的神态，使我印象尤其深刻。与眼前的桃花相媲美的，是蔡强那隐忍的性格，和做事不张扬炫耀的品行。
生命常常出现不可意料的变故。有时候，正因为艳丽，所以短暂；有时候，正因为匆匆，所以更显珍贵。但只要艳丽过，只要璀璨过，那便足以诠释生命的金价。如果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生命再漫长也只不过是一种摆设而已。正如桃花，报春、争春、闹春，灿烂过、美艳过、瑰丽过，生命也就聊可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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