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山水、喜鹊与腔调
——谈谈中国人的生命与文学(上)
李敬泽在“天府文艺讲坛”开讲。本文图片由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强 摄
现场观众认真聆听。
□李敬泽
编者按
为加强新时代文艺工作,助力四川文艺从“高原”迈向“高峰”,四川日报全媒体精心策划,推出“天府文艺讲坛”品牌活动。
这个讲坛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论坛、讲堂,定位为文艺类、大众化、成系列的知识性讲座,通过“线上+线下”“直播+点播”“名家讲述+互动提问”和设置专题、系列的方式,邀请国内文艺名家和专家学者在四川省图书馆开讲,以此提高读者艺术欣赏水平,丰富和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文艺生活;同时,“天府文艺讲坛”也是指导文艺作品创作、传播、交流的平台,将激发四川省文艺工作者打造文艺精品。
2021年10月17日,“天府文艺讲坛”在四川省图书馆开讲。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做客讲坛,围绕《唐僧、山水、喜鹊与腔调——谈谈中国人的生命与文学》这一主题,剖析中国人的生命观与文学观,和读者一起分享他的研读、思考。我们特别整理了讲座实录,分三期刊出,以飨读者。
李敬泽:
特别高兴又来到成都,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成都。成都这个城市就是这样,
我有时候一想,如果一年到头没有来过成都,总觉得好像这一年是不够圆满的,日
子是有所缺憾的。所以特别好,今天来到了成都,今年就完美了。
今天的主题是《唐僧、山水、喜鹊与腔调——谈谈中国人的生命与文学》。为什么弄
出这么一个题目来?其实这个题目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是因为四川日报全媒体要办这个“天府文艺讲坛”,让我来讲一讲,然后就逼着要题目。我那时候正忙,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太喜欢出一个很大的题目,我倒觉得,摆摆龙门阵就行,我也喜欢摆龙门阵。我这里有一个笔记本,平时,我走到哪儿,装在书包里,看书或者是翻手机,看到一点什么,就随手在这个本上记下来。让我找话题,我就赶紧翻了翻这个本,一翻这个本,“唐僧”出来了,“山水”出来了,“喜鹊”也出来了,所以就定了这么个题目。几者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不要紧,我们
坐在这儿谈着谈着,我觉得几者之间就有关系了。必须有关系。
西行5万公里,玄奘“舍身求法”
先说唐僧。
唐僧大家都熟悉,小说《西游记》也读过,电视剧《西游记》也看过。电视剧和小说里的唐僧是一个好人,有点糊涂,还有一点啰嗦,大家印象都是很深刻的。历史上唐僧确有其人。这位玄奘和尚,我认为他确实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非常了不起、非常伟大的一位人物。我们可以想见,就在一千几百年前,在唐代,他一个人,一路走,一路从长安往西走,走到了中亚,走到了阿富汗,然后拐个弯,走到了巴基斯坦、印度,整个南亚次大陆,他花了十几年的工夫,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出去,到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回来,前前后后的路,按地理上粗略地算一遍,5万公里。不在于路长啊,我们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在一千几百年前,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上,他就孤身地出去了,他要经历的是完全未知的凶险,那是千难万险,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我记在我这个小本子上呢?是因为我最近忽然看到一个资料,讲玄奘和尚回来后,主持大规模的佛经翻译,当时的人也都认为他确实是一个高僧大德,非常了不起。但是渐渐地到他老了,面对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人很不容易理解的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在当时的人看来,一个高僧大德,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应该是很安详、很体面的,就像我们在很多电视里看到的一样,老和尚前一天还没事,第二天说我要圆寂了,两腿一盘就过去了。如此安详、体面,当时的人认为这才叫成佛,这才叫有境界。但是玄奘在他的晚年面对的是什么问题呢?他身体特别不好,你也可以想见,一千几百年前,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旅行,然后回来又夜以继日地工作,翻译佛经,身体好不了,病痛缠身。还有他的死,直接的死因是什么呢?那儿有一个小坡坡,他要迈过去,我估计这个大和尚走了那么多的路,腿脚也不好,更不用说岁数也大了,关节炎肯定很严重,结果就迈了那么个小坡坡,摔下去腿还断了。就这样一个断了腿的百病缠身的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实在是不太像个要成佛的样子,看着就跟那些凡夫俗子老了是一样的,令人怜悯,很难让人一看就生出敬仰之心。所以即使是他的弟子看到他这个样子,一方面固然是心疼的,但另一方面也有一点怀疑,这不大像要成佛的样子呀,他就是这么死去的。当然在最后,面对死亡的到来,他还是很安详的。
玄奘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两个字,最后一句话,就是“得生”,十几年的西行,十几年的译经弘法,玄奘终于求得正果。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一段很感动。我想了想我为什么感动。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艰苦卓绝,他是没法像我们所想象的,最后是一个慈眉善目,身体很好,很慈祥,看上去很丰润的一个人,他整个人体遍布着他所经历的所有苦难。但就是这样一个承受着并且身体上留下苦难的人,做出了这么伟大的事,而且到最后不管别人对他有没有信念,他自己有信念。所以看到这儿,我也就想起“舍身求法”四个字。我想“舍身求法的人”,那就是玄奘。
云路有固然好,但解决根本问题要靠本路
我由此也想到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和文学也有一点关系。什么事呢?大家都读过《西游记》,我们都知道,说要取经,然后选定了唐僧,唐僧要取经,还得有人一路上帮着他。一路上帮着他的这几位,每个都是有神通的。孙悟空完全是一个“飞机”和“导弹”,噌一下,一个跟斗就到灵山。
小时候我读《西游记》就有一点疑惑,这麻烦好像是猴儿找出来的,如果只是为了取一本书,孙悟空跑一趟就行了,一下午就办完了。为什么就是要唐僧一步步走才算数?孙悟空走不算数?小说第98回,讲了一个道理,特别有意思,所以我记在小本子上了。就是大仙要送师徒一行往灵山,孙悟空说,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孙悟空说,这个讲得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他在天上噌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在地上怎么走,他也没有带导航,也没有真走过,所以他说“实不曾踏着此地”。就是说我都是在天上,没有在地上,所以这个本路,本来的路我没有踏着过,不认识。所以我想起小时候的疑惑,为什么取经不能孙悟空云来云去一下解决掉?不行。不能走云路,必须走本路,必须地上的路,一步步走了这十万八千里(《西游记》载),这个经才算真正取到。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到过,整个《西游记》,孙悟空走的是云路,唐僧走的是本路,走的是地上的路。在这里,我们根本的信念根本的精神是什么呢?是说不管有没有云路,人是必须走本路的,或者说我们只有走本路才能真正求得真理。或者说只有在地上一步步走这个路,作为人经受这个路所有的艰难险阻,所有的磨难和困苦,我们才能修成正果。云来云去那个不算,不行的。《西游记》我从小就读,读到这儿我才忽然觉得好像有点懂《西游记》了。在中国人的生命里,我们可能都在想象着云路,我们都希望我们的生命里有云路,我们也梦想着有云路,不梦想我们怎么会创造出孙悟空来,我们希望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下从这儿到那儿十万八千里就过去了。但是即使在这样最狂放的梦想中,我们这个民族也从来牢牢地有一个现实感,有一个对人生和人世根本的觉悟。这个觉悟就是说,云路有,固然好,但云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解决根本问题要靠什么?靠本路,靠地上的路,走过本路的人,像唐僧那样,像玄奘那样,走了一辈子,到最后一定满身是伤,满身是病,是苦的,不像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和尚、得道的大和尚,但是这样的人才是真实而令人景仰的。
(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小标题系编者所加)
【一问一答】
读者问:您人生当中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李敬泽:最大的感悟,很难讲什么叫“最大”,人生也不是说只要知道了那个最大的感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恐怕不是,需要我们不断感悟。比如玄奘取经,要说感悟的话,我比较确信的感悟,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我们都想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取到真经,但是我们的老祖宗玄奘告诉我们经不能那么取,取了也是不灵的,生命里那个真经一定要一步步走过去。我想取经是如此,生活也是这样,做任何事也是一样。一方面我们有高远的理想,另外一方面勤苦做事,一步步走那个本路。《西游记》孙悟空有个说法,一个是云路,一个是本路。我想人之吃亏,其实都是吃亏在想走云路,都是想噌一下就飞到云上去,云路上走又快又省事,但多半都得从云端掉下来,这也算是个感悟。
读者问:您怎么看待传统文学和现代文学之间的冲突或交融?
李敬泽:我觉得不必执着于这样的冲突和矛盾。什么叫做传统?传统不是图书馆里那些书。咱们进省图书馆把书一拿,从书库这边走到那边,说这就是传统吗?什么是传统?传统是那些依然能够对我们产生影响的,依然在有形无形中塑造着我们的东西,传统是个活的东西,死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文物了。实际上传统这个东西,不管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或者是你对它认识得深也好浅也好,都在我们的血液里,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唐僧,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孙悟空,古人在你的身体里开大会。但是你作为一个作家,那你需要有一个自觉性,说开大会的这么多古人里,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或者是我更看重他,要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启示,因为他有利于我的创造,有利于我更好地表达我自己。我们之所以爱传统,不仅仅是因为它悠久,而是因为传统永远是可以让我们继续创造的一个根基,一个起跳板。但是,我们还是要往前走,我们还是要创造。所以我们说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也还是要创造、转化、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才是珍贵的,否则那就是个书库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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