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飘香 一缕青烟勾勒宋代精致生活

成都日报 2020-06-22 01:11 大字

宋代马远《竹涧焚香图》(局部)

成都博物馆馆藏的唐代镂空金香囊

南宋《槐荫消夏图》(局部)

成都金河路遗址出土的邛窑黄绿釉高足瓷炉

汉代 灰陶兽托浮雕狩猎纹盖博山炉

陆离/文

古人称六月天为“烦暑”。数百年前的宋代成都,时逢六月竟有一场香气弥漫的集市,这就是“成都十二月市”中的香市。一缕青烟背后,向我们缓缓展现的是宋人精致的生活和精神追求:我们看见陆游“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的悠然自得;看见辛弃疾“焚香度日尽从容”的舒展闲适;晏殊“水沉香冷懒熏衣”的慵懒情调……线香也好,熏香也罢,重要的从来不是香的质地,而是那一缕青烟,带给我们内心的平静安详。

花蕊夫人制香

雪香扇领时尚

古人用香分为祭祀和生活。远古时期,先民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通过燃烧柴木与其他祭品的方式祭祀天地诸神。《尚书》中记有舜帝登基的场景,先人在祭祀中燔木升烟,告祭天地,为后世焚香祭祀开了先河。“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古人认为祭祀时光用三牲祭品是不行的,只有焚香才能感动神明,取得人与神之间的联系。5000多年前,辽西牛河梁红山文化晚期遗址曾出土了一件“之”字纹灰陶熏炉炉盖,则视为开启了绵延数千年的生活熏香之风。周代设立了“庶氏”“翦氏”等专门负责熏香事务的官职;汉代,熏香成为了王公贵族等权臣阶层所钟爱的一种袪秽养生的生活习惯。

古人最初使用的香料大多是不能焚烧的,可供焚烧的香料,如乳香、沉香、檀香、郁金香、苏合香等,又多不出产于中国本土。香料的输入难题,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得以解决。东汉班固的《与弟班超书》中记载:“窦侍中令杂彩七百匹、白素三百匹、欲与市月氏马、苏合香。”《后汉书》也写道:“大秦国……会合诸香,煎其汁以为苏合。”可见当时香料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品。异域香料的大量输入,为中国古代的香文化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汉官仪》中记载了一个东汉桓帝时期的故事:侍中刁存年长,有口臭。一日,桓帝赐了一个状如钉子的东西,令他含到嘴里。刁存不知何物,惶恐遵命,入口后又觉味辛刺口,便以为是皇帝赐死的毒药,没敢立即咽下,急忙回家与家人诀别。此时,恰好有好友来访,让刁存把“毒药”吐出来看看。刁存吐出后,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朋友察看后,认出这是一枚上等的鸡舌香,是皇上的特别恩赐。虚惊一场,遂成笑谈。

三国时期,曹操帐下谋士荀彧官拜尚书令,人称荀令君。荀彧注重仪表,风度翩翩,好熏香,身上香气百步可闻。《襄阳记》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遂成为世人的美谈。后世的诗文中,多以“荀令香”和“令君香”形容大臣的风度神采,王维就写过:“遥闻侍中佩,暗识令君香。”

隋唐时期,海陆交通的便利促进了中外贸易,香品种类更为丰富,制香、用香更为讲究。香料在唐代,成为宫廷礼制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起居、祭祀、朝堂都要焚香,还以香木搭建殿阁,以香料涂壁铺道,甚至科举考场亦要焚香。据《梦溪笔谈》记载:“礼部贡院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

五代时期,蜀皇室生活奢靡,香在宫廷中尤为盛行。后蜀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有宫词写道:“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衙香。”花蕊夫人爱香,诗中所言“衙香”就是亲手所制。中国香文化集大成之作《香乘》记载了此方:沉香三两、栈香三两、檀香一两、乳香一两、龙脑半钱(另研,香成旋入)、甲香一两(法制)、麝香一钱(另研,香成旋入)。右除脑、麝外同捣末,入炭皮末、朴硝各一钱,生蜜拌匀,入磁盒,重汤煮十数沸,取出,窨七日,作饼爇之。此香用料考究,以沉香为主,清香淡雅;辅之檀香、乳香和龙脑,增加层次变化和厚重;最后麝香作为定香剂,扩散香味,带来丝丝灵动感。

宋人《清异录》还记载了孟昶以香涂扇的故事:“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用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白色的绢扇上涂抹龙脑粉,扇风清凉避暑。这一偶然落入民间的“发明”令蜀人争相仿效,取名为雪香扇,成为当时成都避暑消夏最时髦的风尚。后蜀皇室还留下了许多传世名香和制香的方法,如“后蜀孟主衙香”“花蕊夫人衙香”等。这一影响十分深远,宋徽宗赵佶就钦定了宣和御前香的香方,亲自制香,赏赐近臣。

文人雅士

不可一日无香

两宋时期,造船业与航海技术的发达促使海上贸易空前繁荣,朝廷专设市舶司,香料进口量极大,使得熏香不再囿于宫墙朱门,流入寻常百姓家。普通百姓爱香,文人雅士更是不可一日无香。黄庭坚曾言:“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苏轼也把“晨兴半炷茗香”列为人生乐事之一。宋代文人写诗填词要焚香,抚琴赏花要焚香,宴客会友、独居默坐、案头枕边、灯前月下都要焚香,让人不禁感叹一缕清香,竟然无处不在。

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烧香诗》讲述一次有趣的焚香体验:“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素馨欲开茉莉拆,低处龙麝和沉檀。”诗中所言“古龙涎”,实际是各类高档人工合成香料的统称。诗人手中这块“古龙涎”,由素馨花构成了香芬的前调,中调是茉莉花香,尾调则以天然沉香、檀香为主打,混合有少量龙脑、麝香,十分名贵。但有趣的是,杨万里笔锋一转又写道:“平生饱食山林味,不奈此香殊妩媚。呼儿急取蒸木犀,却作书生真富贵。”原来这种名贵的香料竟然不受诗人喜爱,撤下“古龙涎”改焚普通香料“木犀”(宋人称桂花为木犀)。

杨万里代表了当时文人对于“焚香”的主流态度——焚香不在乎香料是否名贵。这种务实精神,更符合蜀人的性格。宋人张世南《游宦纪闻》记载:蜀人以温拨(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沉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顶,线缚蒸烂。取出候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这也充分说明宋代成都的制香工艺水平高超。在成都生活过的陆游也秉承了这种态度:“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诗人穷困潦倒,连买酒的钱都没有,却依旧以焚香读书为乐。

宋代合香大家黄庭坚晚年同样是一贫如洗,被贬到广东宜州,竟然连一间民居也租借不起,只能躲进城楼上一间潮湿而狭窄的小屋,聊以度日。他给陋室取名“喧寂斋”。即使身处陋室,黄庭坚也不忘“既设卧榻,焚香而坐”。宋人焚香已是生活日常,普通百姓也能够负担,这也促进了香市的发展兴盛。

市井香市

通往书斋世界

据宋代《成都古今集记》记载,六月为香市。洪刍《香谱》引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云:“南方有香市,乃商人交易香处。”六月的香市不但交易香料、香品,端午节时还有专门的香药集市。端午时,人们佩戴香囊,悬挂艾草,大慈寺也应景开设香药集市,售卖香料、香草,以及随身佩戴的香囊、沐浴用的艾草、加入酒里的雄黄等。

两宋时期,佛教、道教都盛行,成都建有宝历寺、梵安寺、净众寺、安福寺、海安寺、龙兴寺、朝真观、石犀寺、严真观、青羊宫、玉局观、净土寺、圣寿寺、大秦寺、福感寺等众多寺庙宫观,遍布全城四方。香客信徒前往各寺庙宫观进香,祭祀之香和生活用香的需求都很大,成都的六月香市大约由此形成。

香市并非成都独有,而成都的特色在于游乐之风十分盛行。宋人进香拜佛之际,沿途商户不仅售卖熏香、香料,食物和其他商品也必不可少。因此,香市既可以“烧香供佛”,又能够“借佛游玩”。不仅是游乐之风,香文化更从日常生活进入人们的精神世界。线香也好,熏香也罢,重要的从来不是香的质地,而是那一缕青烟,给我们内心带来的平静安详。

宋代文人将“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作为代表高雅文化和精致生活的“四般闲事”。南宋《槐荫消夏图》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宋代读书人的生活场景:炎炎夏日,高士平卧榻上,闭目酣睡;榻边条案上摆着香炉、蜡台、书卷等物,待高士醒来读书赏画。对香的喜爱,更推动了人们对香器具的探索与创造,历代以来制作了众多精美的香囊、香炉,香炉更成为宋词中出现次数最多的物品,赋予了缠绵悱恻的意象。

红袖添香夜读书,是古代读书人的理想。焚香所代表的简明清净和闲情雅致,与读书人的克制自持、宁静致远的内心追求不谋而合,使焚香成为文人群体一致认同的文化品位。焚香与书香融合,热闹的市井香市与书斋里的精神世界相通,从文翁石室到鹤山书院、墨池书院、芙蓉书院、锦江书院,成都的书香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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