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昌镕:穿过岁月的风骨
□ 杨蜀连
在四川艺术界,提起谭昌镕先生,无人不知,知而敬仰。
人们印象里,除了他俊逸高迈的艺术成就,更为称道的是他温润天趣的人格魅力。他的粉丝,遍布海内外各行各业,大家都尊称先生为“谭老”。中国民间,往往把八十八岁高寿称为米寿之年。今年米寿之年的谭老,像青城山里古老苍劲的银杏树一样低沉坦荡,但是,随着生命中夜色的浓重,他的能量离光亮就更近。谭老有着既朴素又崇高的世界观,画画,在他的眼里,是手艺,是工匠的劳作。他不喜玄虚,不喜应酬,不喜虚浮,他乐观、舒朗、纯善,透出一位拥有民间智慧与工匠精神的艺术家对待自然、生命的最大善意。他活出了生活最本真的自然。很多静谧的时刻,画画累了,他会选择一个视角,目光投向窗户外,长时间观赏树叶上跳动的斑驳细碎的光影,微风里摇曳的枝条,一串串清雅的紫藤花,以及突降的雨珠敲打屋顶,顺檐而下。
梦
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雨未知
成都市区东郊,一个鸟语花香错落有致的宁静院落,谭昌镕长居于此。
他画室的横匾由启功先生题跋堂号“没名堂”。这间宽敞温暖的画室,在春末阳光的斜照下弥漫着暖阳初照的和煦。画室的背景音乐总是清脆悠扬的川剧,谭老虽身形消瘦却语音洪亮,他笑呵呵地说:“我喜欢交朋友,外出旅行,哪个地方有朋友就有吸引力,正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觉得去哪里耍不是选择,有朋友的地方都好耍。”近年来,耄耋之年的谭老更多的时候都是坐着画画。他说,以前站着画画,这几年不能站了,只能坐着画。近年来,由于身体病痛原因,谭老常常感觉不舒服,但他从未因病痛而让周围朋友的情绪低落,说起往事,谭老思维清晰,谈吐诙谐,令周围的人自在舒暖。是的,他人生的磨砺,睿智的旷达,恰如一卷浩瀚长诗,在眼前渐渐展开,而我们,却只能从他回忆的一个个逝去故事的碎片里,从他长发素衣、飘逸如风、仙风道骨的背影里,去追忆感悟,触碰体味那些如浮雕镌刻般朦胧而清晰的遥远画面,充满旷阔,无以复加。朝杖之年后,谭老并未满足艺术上现有的杰出成就,更没有安逸散漫地过自己平稳的日子,他坚持在艺术创作上寻求突破,变幻,提升。纵观谭老八十岁之后的晚年作品创作,已然发生显著变化。笔触精湛,构图唯美,色彩雅致,气韵高雅,他把对中国国画的研究与实践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也传递给世人阅读他笔下中国画的美妙视觉享受。他的艺术视角,穿越漫长岁月积淀丰厚的艺术认知,如波涛翻滚,岩浆涌流,浩瀚海涛般徐徐涌出,创作出一大批设色隽雅、构成繁复、笔触精细、气息吉祥的精品力作。他老年不服老,心如孩童般清澈,他的作品,况味清丽婉转,他把一位中国国画艺术大家的独特气象,渗透清风,徐徐拂来。
1933年,成都青羊宫附近一个普通的邮政职工家里,诞生了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虽瘦小虚弱却眉眼清秀,哇哇的哭声响亮清澈。务农的母亲与邮政局工作的父亲欣喜无比,夫妻俩给这个孩子起名谭昌镕。从中国文字的字面意义解读,父母希望他将来能够昌盛而成为楷模。如今看来,一切恍如预言。当然,朴实的昌镕先生的老父母并不知晓,当岁月穿过沧海桑田的今天,已经八十八岁的谭昌镕先生早已成为国画艺术大家。谭老随和谦逊,真诚善良,接近过他的人无不受益匪浅如沐春风。他的绘画工作室叫“没名堂”,堂号意韵禅意,颇有川戏的麻辣况味。
“没名堂”里,其实深藏内涵。
满院翠色,鸡群咕咕,紫藤垂挂,小狗欢跑。院子角落,挂着几只鸟笼,里面的鹦鹉会突然在静谧之中冒出一两句神秘的成都话,让人顿时惊诧。这个幽静舒朗的院落,有一种恬静气息。很多人说,听谭老说话,是一大享受;观谭老作画,是一大幸事。他的思想促人开悟,如醍醐灌顶,瞬间在迷途的阴郁里豁然开朗。他的艺术哲理,充满诙谐与幽默。他善于捕捉民间俚语来进行彻底地自嘲。他不喜冠以大师,自称“画匠”。他崇尚工匠精神,喜欢川剧,喜欢川菜,面对任何人都温暖亲切毫无名家架子。他气场博大,胸襟浩阔,睿智豁达,腹腔涌出的是如泉水般清澈的温润与通透。原中央美院副院长、著名画家叶毓中先生与谭老相交甚笃,他这样评价道:昌镕先生把画画视为手艺。每读大作欣喜中,别有深省。初看,精细入微;再看,简约舒朗;三看,旷达奇逸,似本读不完的书。真个仁者画、智者画、画者书。中国著名画家沈道鸿先生在世时与谭老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这样写道:昌镕先生守抱本真,澄怀味象,定力巍然,心灯独照。看先生作画,似大梦先觉,草堂初醒,三百年前郑板桥所说的“眼中、心中、手中之艺术进化”流程,他早已达到随时可圈、可点、可染的画卷之中。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如此将天地通达尽收于笔管,他的思想是促人开悟的诚言。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喜欢东涂西画,喜欢看戏,尤其喜欢看川戏。”13岁的昌镕先生初中毕业后在父母介绍下进入成都“三益公剧团”,跟随从上海过来的“霞光布景公司”一位叫作倪冰生的福建籍老师学习画舞台布景,四川话俗称“画档子”。“小时候,我想看戏,从我家里青羊宫走到锦江剧场,看完戏一路走回家,心里美滋滋的还沉浸在剧情与唱腔里,我妈已经手执蔑片子早等在家门口,回家就是一顿挨打。”由于舞台布景源于西方,因此,这个阶段,西画、水彩画、水粉画、国画他都有所涉猎。“当时,都是以画西画的方式画布景。老师脾气不好,提问题回答不对就要挨打,挨打多了,心里就比较抗拒。”按照剧场老师的要求,他必须每天晚上画画,画到很晚。“但我喜欢看戏,有时候,晚上就会偷偷跑到剧场去看戏,五分钱一张的戏票,没钱买不起,就顺着剧场边边溜进去,偷偷看,结果回去就又挨老师的一顿打。”大概学了半年多,常常挨打,谭昌镕就不想再继续学下去了。他回到家里告诉母亲,得到母亲同意。于是,谭昌镕就去了当时的“南虹艺专”学习绘画。读了一期“南虹艺专”,转眼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16岁的谭昌镕又去了一个军政大学学习了三个月,后又回到成都。回到成都的谭昌镕,进入川剧团工作。“三益公剧团在解放前是私人剧团,老板是当时社会的舵把子,解放后,这个剧团就是成都市川剧团的前身,我再次进入川剧团工作,一是热爱川戏,二是喜欢画画。”谭昌镕在川剧团做美工,既圆了自己看川戏的梦,又圆了自己画画的梦。1956年,川剧团去北京汇报演出,谭老抽空去美术馆看了一场苏联的绘画展览,回来就创作了一幅苏联风格的油画。“1959年,我们剧团去北京演出,演的剧目叫作《鸳鸯谱》,演出完毕后,我留在北京进入‘中国舞台美术研究班’学习。”不断地学习汲取美学知识,让他得到很多关于艺术创作的滋养。1965年底,四川组织“成昆铁路沿线慰问演出”。因此,1965年底至1966年,谭昌镕与剧团一直沿着成昆线一路为铁道兵慰问演出,一直演到1966年七月份。这期间,社会形势发生变化,剧团只能停止演出回到成都。“那个年代,吃肉要按规定供应,本来一个人一个月只有一斤肉,由于在剧团演出任务重,就多给了我们配了半斤,我就一个月吃三回,每次半斤肉,但我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尽管吃不饱饿得心慌,我还是经常把肉留着带回家给父母吃。” 谈到过去,谭老说:“如果时光倒回,我希望自己晚出生十年,那样的话我可以画更多的画。我最痛心的是我人生最宝贵的十年,33岁至43岁被彻底荒废了,这个期间我在剧团打扫厕所,打扫卫生。由于家境贫寒,我35岁才结婚,大儿子出生时我正在蹲牛棚,所以我给他起名谭何易。”时光到了1975年,他给剧团提出申请,要求下去最艰苦的地方体验生活,剧团同意了。“于是我们三人一个组去了西昌一个最贫穷的地方住了一年。我们写了一部剧——《云岩寨》。”这部剧后来在全国巡回演出,去了北京、广州、海南岛等地。“当时,我们把海南岛很多沿海的地方都去了,看到无尽的大海,很是兴奋。”
六十岁时,谭老从川剧团正式退休,他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国画创作中。
谭老坦承,戏剧里很多意象性的东西对他画画有很大启发。他说:齐白石曾经说,绘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而我觉得用得意忘形更准确。得其意忘其形,把思想、境界领悟透了,在绘画中忘掉具象的东西并赋予其精神内涵。打个比方,在戏曲表演里的骑马,舞台上并没有马,但唱戏人手执一条鞭子,意境就出来了。再比如,开门,舞台上并没有门,但唱戏人一个开门的形体动作,观众就领悟到他开门的意图。意境赋予 “实”与“虚”的概念,演员用“意”来表现,落于绘画,就是“虚实结合”。
除了画画,谭老日常喜烟酒,爱美食,听川戏,摆龙门阵。
他的生活起居遵循中国道家的顺其自然早睡早起原则。他说:“如今,我的心态如孩童般透彻清亮,但是,明显感觉身体不行了,腿不行了,以前我都站着画画,现在全是坐着画画。以前我一天可以画好几张,现在几天、一周才能画好一幅。有人说,艺术要有理论支撑,于是,我总结了一下我的艺术理论,我的绘画生涯至今分为加减乘除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加,拿进来,不断积累的过程;减,就是在积累之后,不断抛弃,融化,剔除那些在艺术创作中的多余元素;目前我的艺术是乘的阶段,所以作品笔触、线条、构成比较繁复,多变,丰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最终将走向除的阶段,画作构成将走向简化、空灵,若有若无。正如吃饭,我现在吃得很少了,甚至一天不吃饭我也不饿。谭老用五个词概括了中国绘画艺术创作的深刻内涵:无中生有,得意忘形,软硬皆施,手下留情。软硬皆施,指的是方法。弄巧成拙,巧是第一步,拙是提升,是脱茧。当“巧”到一定高度时,就是艺术的外在表现,“拙”才是内涵。手下留情,每一幅作品,画的都是感情。“情”是核心,无情,就无法表达。中国文化是了不起的,博大精深。如果一个人善于把勤转化为情,才会感染观众,得到美的享受,艺术才能抽象起来,活起来。谭老喜欢研究禅学,在有与无,空与道,阴与阳的关系中去寻找哲学的辩证意义。他思考儒释道,认为前人经验的总结往往是解惑的良药。“问孔子,孔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问老子,老子答:顺其自然。问如来佛,佛答:万事皆空。但最终我把人生努力的方向归纳为四个字:厚德载物。”
“如果时光倒回,我还是会选择做一个画家。对于画画,我的认知,一是爱好,二是养家糊口。”谭老写书法,内容通常是他总结出来的人生哲学。如:“舍得”、“舍得而德”、“醒豁”等等。其实,一幅画,在谭老眼中,既可以“千金不卖”,也可以“分文不值”。他的通透与洒脱,令人折服。谭老重德,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道德二字。“各人有个打米碗”,这是谭老的口头禅。他对人对事有清醒的认知,不争不抢。谈到当今年轻的一代,谭老表示:“艺术是从平原到高原,我走过平原,现在愿意做垫脚石,比如金字塔,尖尖只有那么一点,更多的是铺在下面的基石,对于未来年轻一代,我更愿意当金字塔最下面的底座。”他讲到以前的一个故事:“当时,我们的画院领导说,你们画家也要进入市场嘛,你们是不是去了解一下市场啊?我就跟领导说,画家就跟那个母鸡一样,它只知道下蛋,哪有母鸡下了蛋自己提到市场去卖的?我们画家不要做市场的奴隶。”谭老实诚,他说:“人生必须要吃喝玩乐,不吃,活不了。吃饱了,把喜欢的事情做成玩乐的事,人就快乐了,就这么简单。”他确实是智者,穿透生活的本质,有化繁复为简单的通透。回归主题,谭老谦卑本真。“我一天不画,不摸笔,就不舒服,我一旦开始画画,人就安逸,舒服。”他觉得艺术家没有那么多虚玄的东西,画画就是每天的劳作。他坦承:“其实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手艺人,把画画好,内心快乐,就是为人民服务。”
他的身上,凸显了老一辈艺术家朴素的情怀,而这恰是我们中国文化最崇尚的君子形象。透过所有的物象,超越现实认知,接近灵魂纯粹,生命的价值在他透彻的人生哲学里静静绽放,这就是谭老。八十八岁的他,作品早已超越笔墨技法,情感与爱浸润其中。他以他的天趣、豁达、真实,诠释出厚德载物的本质,不管时间如何慢慢流失,特质都将愈加清晰。
或许,透过这样一位老艺术家的创作轨迹,可以让我们去解读、认知、思考生命存在的最本质意义,而接地气的谭老,他永远是人民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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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成都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