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笑生留给我们的思考和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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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介绍
王子让,又名王一笑,作家、美术评论家,山东省沾化县下洼公社平家村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师从著名作家浩然先生。其代表作中篇小说《浑浊的秦口河》《海边的风》,分别获文化部巴金文学奖二等奖、文化部飞天文学奖二等奖;散文《故乡的冬枣树》《秦口河的哭泣》分别入选文化部2008年“五一”劳动文学优秀作品评选。现为新晨报驻滨州站负责人,滨州新晨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艺术总监,原创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周易研究会名誉会长。
我们汉族所凡读书识字的人,大概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一点《金瓶梅》里的故事和故事里面所贯穿的一些人物,因为它在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学历史长河里已生存了四百多年。这四百多年来,人们对《金瓶梅》有褒也有贬,众说纷纭,说法不一。长期以来,弄得《金瓶梅》的名声确实不大好,不仅罕有人印刷出版,就连公开阅读它也是像偷鸡摸狗,至少是不大好意思,怕受到不誉之毁。其原因非常简单,就是这里面有许多秽亵的描写,被世人误视为“诲淫之书”。因此,清代初始,大文人张竹坡刊行这部小说时,硬是在卷首冠以所谓“苦孝心”,详细解释这部书是一个孝子有所为而作的,强调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一定要理解和体会到那个孝子的一片“苦心”。实际上,有谁会从书中真正体会到那个孝子的苦心?有哪个读者会相信张竹坡编写的所谓“苦孝心”,这样一来,自然也无助于改变这部小说的名声。
掏良心说话,如果能读通《金瓶梅》,体会到作者—兰陵笑笑生的良苦用心就不难发现,仅仅把《金瓶梅》看作一部淫书,是完全错误的,至少失于简单粗暴。事实上,从它传世以来,有一大堆文人雅士,而且是些著名的进步文学大家对它颇为赞赏。所以说,今天的我们更应该尊重历史。像毛泽东主席所教导的“…剃去糟粕,吸取精华…”这就是今天的我们对《金瓶梅》应该所坚持的态度。鲁迅先生和古典文学权威郑振铎先生,他们的学问、见解,该是可以信赖的了吧!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里,把《金瓶梅》作为明代“世情书”的著名代表作,进行了扼要而精到的评论!第一,他认为《金瓶梅》不是专写市井间淫夫荡妇的书,说“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晋神,不惟交通权贯,即士类亦以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临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第二,它认为《金瓶梅》揭露那个社会,文笔颇高明,称赞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骨而尽相,或幽优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五以上之”;第三,他也看到《金瓶梅》“亦时三步隐曲,猥黩者多”也就是说,其中有许多秽亵的描写,但他并没有像一些道学夫子那样一叶障目而不见舆薪,眼光只盯在那些秽亵的文字上面,视之为“诲淫”之作。他认为“实亦时尚”,与那时社会风气有关,并不是这部小说独自如此。所以,他不赞成“略其他文”,即不看书中的那些“佳处”,“专注此点”,即只看到这些秽亵的描写,便“因予恶谥”,谓之“淫书”。
郑振铎先生的看法与鲁迅先生大致相同。他在三十年代发现了明万历刊本《金瓶梅词话》的时候,曾撰文评论,称之为“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认为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著作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中国文学研究》第二卷《谈金瓶梅词话》)所以,后来他便删掉了那些不洁的文字,将《金瓶梅》收进了他所编写的《世界文库》中。
所以严格的讲,《金瓶梅》这篇小说,虽然间杂猥词,长期以来遭人非议,但是也并非如此,更不能简单的视为“淫书”,加以唾弃。它在中国小说史上的成就和文学地位,不能一概抹煞,我们这一辈人更不能轻视它。我们一定要爱护和发扬我们先人给我们留下的一大笔文化遗产,我们要擦亮眼睛,看好《金瓶梅》的佳处,认识到兰陵笑笑生在中国小说史上的伟大成就和价值,这些是值得我们这一辈人去思考和探索的,尽管有一些费解。
仙味
《金瓶梅》是敷演《水浒传》中武松与潘金莲的一段情节而成的,自然的依照着《水浒传》把整个故事的背景放到了北宋,京城是东京汴梁,朝中的权要还是蔡京、杨戬等几个奸臣,并且也直接袭用了《水浒传》中原有的若干细节,如“王婆贪贿说风情”等。
但是,《金瓶梅》也仅只是借用了《水浒传》的一段情节作为它的长篇结构的骨骼,以及袭用了几个细节,如此而已,而主要的内容,也就是书中所描写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却是作者从他所生活的明代后期的现实生活中撷取来的。他不再是写历史的故事,而是挑着宋代的幌子,再现他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西门庆和潘金莲虽然依旧是小说的主角,而面貌已大为改观,不仅更加丰富和充实,而且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更不要那许许多多不见于《水浒传》的人物了。
《金瓶梅》的内容是丰富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并非专写“市井间淫夫荡妇”一味“揣摩下流言行”而已。它从亦官亦商的西门大官人一生的罪恶行径为中心线索,穿插着写进了朝廷权相、地方上的贪官污吏、管理皇庄或砖厂的太监、败落世家的纨绔子弟、城市高利贷者,以及依附于、受利于他们的帮闲无赖、僧道尼姑、巫医媒婆、男伶女妓、无行文人,以及被奴役的丫头、小厮等各式各样的人物。这就构成了一幅幅相当错综复杂的社会图画,赤裸裸的再现了明代后期官场和城市社会的多方面的黑暗、腐朽、庸俗的真实情景。她大量提供了颇为丰富的了解明代后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风气等方面的权威资料。从这个角度来说《金瓶梅》以前和同时的其他小说,没有一部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揭露明代后期整个统治阶级和整套封建官僚机构的腐朽是《金瓶梅》的一个突出的内容。在书中,可以看到朝廷机要是如何的广收财贿,像西门庆大官人这样一个无恶不作的下流恶棍,竟能靠着贿赂手段续缘以进,受到了当朝宰相蔡京的青睐,弄得了山东理刑所理刑副千户之职,掌握了一方的司法提刑大权,后来贿赂愈多,关节愈勤,更进而成了蔡京的干儿子,升做理刑正千户。不法之徒却成了司法之官,应当受刑法的坏蛋却成了理刑的官员,真是荒唐之极。何止是西门庆,所有的官僚几乎都是靠贿赂、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就连西门庆的舅子、店铺的伙计、家中的豪奴,也都弄到了一官半职,还“特加超升”而这正是明代后期官僚机构中那种贿赂公行,逐嗜乞怜,“人务奔竞,苞苴恣行”的真实写照。
明代封建专制政治有个显著的特点,是宦官专权,明代后期尤甚。《金瓶梅》是就屡次写到宦官的活动和气焰。在西门庆所在的清河,就有管皇庄的薛太监和管理朝廷砖厂的刘太监,他们有特殊的地位,正如书中人物所说,“常言三岁内宦,居于公主之上”,地方官员要尊而敬之。他们借管理皇家的地产和监造宫用物品,贪婪的营私肥己,成为一方豪富。书中一个已故太监的侄子花子虚,兄弟四人,他分得的一份家产,就是大宅一座,庄田一所,平素里挥霍无度,一次官司就被西门庆敲诈、哄骗去了“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身死之后,西门庆又从其妻子李瓶儿手里赚去“三、四十斤沈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边椒。”花太监生前聚敛财富之多,也就可想而知了。朝中得势的宦官,更是权贯无比,炙手可热。号称六黄太尉的大宦官,钦差迎接形状奇特的假山石,还未离京,山东地方官员就紧张准备迎接。船过山东河道,“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山东巡抚,巡按率两司人府亲自迎到船上。由码头到清河一路:
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台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各下执事人役,跟从无数,皆骏旗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循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好不威风!在这种热闹之中,得益的自然是权贯,接受了许多金银馈赠,那些地方官僚,靠趋从面谀,也会赢得几分升迁的希望,西门庆也于门户添了许多“光辉”,引得一些州县官吏前来乞求“厚爱”,“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而在这种种政治交易的下面,却饱含了许多百姓的痛苦!
《金瓶梅》写封建官场的阴私,颇为鞭辟入里,写官僚的丑恶,确实算是刻露尽相。在她里面,上自朝中宰辅、封疆大吏,下至府尹、知县,以及守御、团练之类的武职,几乎没有不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刚中状元、进士的新官僚,在返里省亲的途中,还要凭着蔡京管家的书信,向西门庆索取银子。他点了两淮巡盐御史,重过清河,不仅应允让西门庆的家人比别人的商人早三个月提出三万盐引,赚到更多的利钱,而且为西门庆做牵线人,勾结上新任的巡按宋御史,了结了西门庆贪赃枉法,私放杀人凶犯苗青一案,他自己又得到了西门庆的许多金钱酒器,临行时还说什么“又承厚赠,何以克当,容图报不忘也”。贿赂动心,见钱眼开,他们哪里还要什么体统,讲什么是非曲直,宋巡按一开始还故作姿态,嘴里说什么“初任此处,恐怕不好去得”,意思是身为地方大吏,应当顾及影响,以不去西门庆家做客为好,但事实上不仅去了,扰了西门庆的盛席,而且受了西门庆的馈赠;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匆匆告别而去,实际上不过是如蔡御史所说,“做些模样”而已,回府便依照西门庆的请托,放走了被捉拿归案的苗青。后来就肆无忌惮与西门庆狼狈为奸了。宋蕙莲受尽西门庆的侮辱和迫害,自缢身亡,其父宋仁见女儿死的不明不白,要告状申冤。清河县的知县受了西门庆的人情,反将宋仁抓来问了个“倚户诈财”的罪名。“当厅一夹二十六板,打的鲜血顺腿淋漓”,还威逼着写了“供状”,“再不许到西门庆家缠扰”。如果说这些还只是贪贿徇私,那么西门庆这个理刑官的理刑就更加荒唐了:为了徇自家店铺伙计韩道国的情,他反诬捉了韩道国老婆王六儿的奸的街坊子弟“非奸即盗”,打得皮开肉绽,统统收监入狱,然后,他又受贿允情,从轻发落,一箭双雕,末后又包占了王六儿。他为了自己包占的妓女李桂姐私接王三官,要给她点颜色惩治她一下,又为了私通王三官的寡母,命令衙门的排军砸了妓院,抓来了和王三官厮混的几个小痞子,一顿痛打后,又放出去和王三官纠缠,末后又收了王三官五十两银子的贿赂,令排军将那几个痞子赶出了王招宣府。他既在李桂姐身上出了气,又讨得了王三官母亲的欢心,为她“管教”了儿子,打开了公开到王招宣府走动的大门,还白白的得了些银子。挑事由他这个理刑官,灭事也由他这个理刑官。这样的官僚,这样的吏治,不能说不是龌龊透顶,荒唐绝伦了。
揭露明代统治阶级家庭的糜烂阴暗,以及社会上人情世态的寒冷,是《金瓶梅》的又一个重要内容。整个小说是以西门庆这个半官半商的人物的家庭为中心,来展现当时的社会生活面貌的。虽然它在两性关系方面用笔较多,显得有些碎屑,影响了反映生活的深度,但也通过大量的平淡的近于琐屑的生活现象,相当真实地揭露了社会的一些丑陋本质。
西门庆是一个荒淫的恶棍,一个“坑妇女的领袖”。但是他并不只是一个“淫棍”,他霸占别人的妻室,娶了几个老婆,多数还是为了谋财。他娶妓女李娇儿,是图她“富有巨万缠头”,“人才两得”;娶孟玉楼,是因为她“手里有一份好钱”,“金镯玉钗不消说,手把现银子也有上千辆,好梭布也有二三百筒”;他敲诈、逼死蒋竹山,强娶李瓶儿来家,不仅因为他那里存放着大量财宝、实物,还因为蒋竹山拿着李瓶儿的钱开药铺,要撑他的买卖。李瓶儿死后,他异乎寻常的悲痛,夜间守灵伴宿,发送得相当排场。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自然颇令人诧异,引起下人的议论,倒是他的贴身小厮看得深切。玳安对人说:“俺六娘嫁俺爹,…….她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值钱的宝石也不少啊!为甚俺父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这样一些描写,显然是比一般的小说中单写那些恶少追逐美色、仗势抢夺良家美女的情形,要更加实、细腻、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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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家中的情况,也不是用生活糜烂四个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五房妻妾互相明争暗斗,排挤陷害,多少刻薄的话都骂出来了,多么阴险狠毒的心计都使出来了,但是,这一切并不全是,而且主要不是争风吃醋而发生的,其间有地位、财物等多种实际的利害关系,最关键的一点是子嗣问题,谁生了孩子,谁就今后得势,掌握诺大的家私。吴月娘是正室,她是多么希望生下个儿子,她敬佛礼道,烧香写经文,就是幻想苍天赐给她一个胖小子。她怀孕前,潘金莲私下刻薄地讥讽;怀孕时,潘金莲私下里诅咒;流产后,潘金莲幸灾乐祸地说风凉话,就反映了封建社会多妻制下的富家妻妾特有的精神状态和阴暗 心理。在西门庆家里,潘金莲与李瓶儿围绕着李瓶儿生下的婴儿的斗争,表现得就更加明显和险恶。潘金莲屡次使用阴险的手段,惊吓、陷害婴儿,终于使之夭折,成了家庭斗争的牺牲品。
西门庆之家是龌龊的,也是充满罪恶的。有些人,如潘金莲、李瓶儿,是带着罪恶进来的;有些人,如奴仆、丫头,是带着眼泪被买进来充作牛马的。这整个的家庭,更是靠压榨、欺骗、受贿来的钱银来供养的,主子们的生活享乐,是建筑在对奴仆、丫头们的奴役、凌辱、摧残上面的。小厮平安只是由于没有阻挡住西门庆原来的狐群狗党白赉光进门,便收了“拶指”的酷刑,还补挨了五十大板。潘金莲是房里做粗活的小丫头,几句挨不完的毒打,连主子们之间呕气,潘金莲也总是在她身上恶毒的发泄,鞭抽杖打,用鞋底掌脸,直至用尖指甲把脸掐的稀烂,来旺儿和宋蕙莲的遭遇就更惨了。宋蕙莲受到来旺被诬抓进监狱,还发配原籍。残酷的现实使宋蕙莲在堕落的途中醒了过来,怀着一种无限忿恨和羞愧自咎的心情走上了绝路。宋蕙莲的自缢,在《金瓶梅》中应该说是一次罕有的抗议和控诉。
《金瓶梅》还写出了一些社会风俗画,展现了封建社会后期城市小市民和各式的寄生虫的庸俗卑劣的嘴脸 。如帮闲应伯爵专门趋从奉迎,插科打诨,骗吃骗喝,又很会为找门路行贿的人牵线,从中浑水摸鱼,捞几两银子。小市民张四和杨姑娘都想在孟玉楼改嫁的事上图点钱财,一个力主嫁尚举人,一个力主嫁西门庆。竟撕破脸皮,当众对骂,“差点儿不曾打起来”。常时节得财傲妻,他老婆见钱眼开,前后各自两种状态,都显示了一副庸俗相。王姑子和薛姑子出入大家,包揽经忌,披着劝人行善、增福添寿的外衣,干的却是坑人骗财的龌龊勾当 。这种种画面集合在一起,就多方面地显示了那个社会的真实面貌和时代特征。过去贵族豪门所豢养的优人、巫师、请客的职能,现在由麋集在城市中的各种各样的寄生虫来担任,他们不仅为了门策高贵的老剥削效劳,而且也为并日益增多的亦商亦官、兼放高利贷的新暴发户效劳,从他们榨取来的财富中吸允点滴的残羹剩饭,随同整个统治阶级的堕落,拼命地要钱。这一切,表明封建社会进入了一个腐朽和解体的时期。
兄味
《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是有着一定的历史地位和作用的。事物的发展往往不是笔直向前的,而是曲折错综、打着漩涡前进的。文学的发展也是这样的:一种艺术素质发展了,另一种艺术素质便可相应的减弱,甚至丧失;从整个文学发展的趋势看,各种形式很不平衡,同样一种文学形式中未必是后来者居上,但后来的作品虽然成就不如前代,却也不能否认它在某些艺术素质方面有所发展,对后来成就更大的作品会有所影响。我们正是从尊重历史的辩证法的原则出发,如实地评估《金瓶梅》的历史地位和作用的。
中国长篇小说是从讲史话本的基础上成熟的,最早的两部优秀作品是《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从这两部小说到《金瓶梅》,历史向前推进了数百年,就是从这两部小说刊行于世的时间算起,也上百年了。《金瓶梅》的创作,显然标志着中国长篇小说的新倾向。
长篇小说的题材与以前的作品不同了。《金瓶梅》所写的已不再是王侯将相兴王图霸的故事,如《三国志演义》那样;也不再是英雄豪杰行侠仗义、发迹变泰的故事,如《水浒传》那样;也不再是神仙道化、仙魔斗争的故事,如《西游记》那样;更不再是在戏曲中屡见不鲜的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而是极其普通、及其平凡的人情世态,琐细不足见的市井和家庭生活碎事。小说中的人物,不再是历史上举足轻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不再是禀赋超人、智勇双全、性格卓异得与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不同、只有在传说故事里才会有的卓越人物,而是现实眼前带有各种世俗相的到处可以发现的普通人,普通的官僚、普通的商人、普通的小市民。他们不想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不讲究什么高雅韵致,个别想充作高雅的人,反倒如同进了哈哈镜,变得滑稽可笑。如蔡御史到西门庆家,主客都表现得庸俗而下流,吃喝玩乐,贪财好色,却硬要说几句斯文话:“恐我不如安石(谢安)之才,而君有王右军(羲之)之高致!”并且还朝着庸俗的妓女挥笔赋诗,“恍若刘阮云入天台”,怎不让人忍俊不禁,笑掉大牙!无论是剥削者、压迫者,还是被剥削者、被压迫者,都是在各自的地位上干着极寻常、平庸、琐碎、庸俗,以至罪恶的事情,一切是那么平淡无奇。题材的转变,意味着小说描写对象的变化和创作思想的变化,表明长篇小说,乃至整个文学,迈进了以再现现实生活为己任的新的历史阶段,为现实主义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与题材的转化相联系的是,《金瓶梅》在反映现实的方法上,也与以前的长篇小说不同了。以前的几部长篇小说,虽然也写反面人物,写丑恶的事物,但主要方面还是着意写英雄人物,通过与邪恶势力的斗争表现英雄人物的大智大勇和高贵的精神品质,并且在描写上着力于从艺术夸张,使整部作品带有理想因素和传奇色彩,诸葛亮可以向天借来东风,可以以空城弹琴退敌;鲁智深力气大得可以连根拔起一颗双人合抱粗的杨柳树;戴宗腿上拴着一道符咒就日行千里,令人读之振奋、快意。在《金瓶梅》里就压根儿不再写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情节,只是照着现实生活本来的样子如实地进行描述,不加选择,不避琐屑,不加装璜,不作任何超过实际可能性的艺术夸张,生活本身是怎样就怎样描述。这样,理想成分,传奇色彩消失了,但描写的真实性和细致性却突出了,真实地描写上升到小说创作的主要手段和小说的主要内容。小说不再靠故事情节和曲折生动引人入胜,不再是由艺术夸张所造成的浪漫主义精神激动读者的感情,刺激读者兴奋,使读者在精神感到快慰和鼓舞,而是把生活如实地复制出来。
摆到读者的眼前,让读者自己去认识和思索。真实地再现现实生活,也正是文学中的现实主义的原则。
在如实的描绘生活方面,《金瓶梅》是颇为出色的。如写潘金莲的妒忌心理及其在不同人物面前发作的情态:对着同病相怜的孟玉楼借说私房话进行挑拨;对着粗丫头秋菊作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恶毒发泄;对着当家主事的吴月娘轻言慢语,伺机作些影射;对着西门庆则软硬兼施,取媚邀宠,逼真地反映了封建社会富豪家族妻妾之间那种关系微妙,时生波澜的生活情景。再如写帮闲应伯爵在西门庆面前一味趋从奉迎,耍尽嘴皮子,当西门庆未做官时和应伯爵几个无赖结拜排兄弟次序:
众人一齐道:“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接着道:“这不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 长”。应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有叙齿大如叙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我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局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大哥,一个叫应二哥,我还是应应大哥呢,还是应应二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掐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话说”。生动的描写了那种人的一幅奴颜婢膝、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儿相。这种人之所以在有财势的人面前如此自轻自贱,一味奉迎,只不过是为了捞点残羹剩汁,用不着劳累便可生活下去,所以小说中又惟妙惟肖地描写了应伯爵骗吃乞钱的丑态,揭示了这种人既可鄙又可悲可怜的社会本质。其他,如写宋巡按的装腔作势,蔡御史轻薄无耻,却又故作高雅,薛太监矜持自尊,讲虚排场,爱听奉承话,也都抓住了他们各自的特点。寥寥数笔,便刻骨尽相,逼真传神。这些地方都显示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对后来产生像《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那样的现实主义小说巨著,无疑是起了先导的作用,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金瓶梅》在运用语言方面是具有创造性的。其叙述语言与明代一般白话小说一样,用的是北方官话,但更接近口语。人物语言则是随着人物的身份而异,力求做到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封建官僚说的是官腔,半文半白,夹带着一些官场习用的应酬话。弃儒从医的蒋竹山,语言就更斯文些。如小说第十八回所写,他逐步深入地试探李瓶儿的态度,先问:
似娘子这等妙年,长生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致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
听李瓶儿说,去年丧夫,又无子息,便乘隙而入,说:
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别进之路?甘为幽闷,岂不生病!
等李瓶儿委婉表示希望找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物后,他赶忙说:
不瞒娘子说,学生内帏失了,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俱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好,学生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闻其声就可以想见这个喝过几年墨汁、又在市井间混过几年的穷酸。市井间的帮闲无赖们,则又是另一幅口吻,如应伯爵就粗俗得多。当他们结拜时,西门庆要大家各出点份资,多少随便,也见些“情分”。伯爵连忙说:
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己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西门庆当上了理刑千户,李桂姐自愿认作干女儿,伯爵紧上说:
还是哥做了官 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 。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 西门庆骂道:你这贼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伯爵道:胡铁(胡贴的谐音,意思是胡联等)倒打把好刀哩!
在人物语言的个性方面,《金瓶梅》是应属于那种“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鲁迅《花边文学?看书琐记》)成功作品之列的,至少她的作品是有意识地向这方面努力的。
最生动的人物语言,是书中那些妇女们的对话,特别是在斗气、口角时的言语,全是活的口语,中间总是夹带着许多方言土语,以及一些俗谚、歇后语。如第七十七回吴月娘与潘金莲公开吵架之后,孟玉楼西头调和的对话,全是地地道道的口语,连婆子们的口吻、语态,都活灵活现地传达出来了。这样的人物语言,虽十分精炼,但却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很能传神,作者如不十分熟悉生活,熟悉劳动人民的语言,是根本做不到这一切的。
孪味
《金瓶梅》是以她的新的艺术素质出现在中国小说史上,可以说有开拓之功,标志着中国小说发展到了一个崭新阶段。但是它同时也带有时代所造成的艺术缺陷。
《金瓶梅》显然是较多地写了西门庆的纵欲和性行为。它不仅是它的一个缺点,而且是它的作者妨碍他自己取得更高成就的一个因素。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现实生活,但应是含有一定意义的生活,不是任何生活现象都可以作为逼真描写的对象。那些只是能够刺激人们的威官、徒令人产生恐怖或厌恶之感的现象,如自杀行为的细节、凶手的具体景象、醉汉或病人痛苦的生理反应、床第之事等,是不能够作为精细描写的对象,至少是不能作没有思想和艺术化处理的描写。因为,那种描写可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也可能引起厌恶感,却没有艺术的享受,起不到文学作品所应当起到的启示读者认识社会、理解人生、丰富精神、提高思想境界的效果。《金瓶梅》过多地堆砌琐事丑事,缺乏小说题材的成体性和完整性,缺乏艺术提炼和深化,又过多过细地写西门庆的纵欲,缺乏艺术化的处理,这就妨碍了她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更高成就,兰陵笑笑生在艺术创作主题和艺术创作手法上的怪异,不能不引发我们一代又一代去深入思考。在市井人物的刻划和兰陵笑笑生的身份,《金瓶梅》给我们留下了一连串的费解,这必须要求我们金学爱好的人们去进一步思考和探索。
(完稿于元宵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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