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哲学家”马务贞

贵港日报 2019-04-18 10:55 大字
梁思奇

有一天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我一直觉得这种无来由的怀想,是对一个人热爱的体现。当他像空气一样,你感觉不到其存在,却似乎无所不在地被他包围着时,这个人已经融进了你的身心。

我出生的桂东南一些地方把祖母叫做“亚婆”。我很厌烦这个“亚”字的普通话发音,使得叫起“亚公”“亚婆”时一点也没有了那种亲切感。白话的“亚”与“阿”同音,小孩没上学时一般都有个小名,男的叫“亚弟”,女的叫“亚妺”,还有叫亚二亚三、亚狗亚猫的。我念起“亚婆”两个字,感觉自己还是一个让祖母既疼又恼的孩子。

在很多农村孩子眼里,祖母比母亲还要亲。父母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养家糊口,忙里忙外,小孩一般都交给祖母带。这是三代同堂家庭的传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现实意义,就是家里有老人能照看小孩。

但这个“老人”一般不包括祖父。在农村,一个带孩子的祖父会让人感觉有一点“另类”。这倒不是什么“男尊女卑”思想作怪,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社会分工”,男人负责挑担劈柴、搬砖砌墙之类力气活,而女人——村人称之为“妇娘乸”——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照看小孩。

以我的切身体会,祖母带的小孩都比较幸福,老人老来得孙,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对小孩都比较宠溺,不敢打也舍不得打。记得有一次我在水塘玩水,把衣服全弄湿了,平时十分慈祥的祖母气得“面目狰狞”,却始终没有打我。所以祖母带出来的小孩都比较任性。

我的父母都是村小学的教师,小时候祖母经常带我。祖母不识字,没有教过我《增广贤文》《三字经》之类,她只教我念一些儿歌。那些儿歌琅琅上口,基本念过一遍就像糯米一样黏在脑瓜里了。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比如有一首是这样的——

天落水,

淋鸡腿,

鸡腿大,

二哥担柴出圩卖

……

这样的儿歌简直比周星驰还无厘头,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很久以后,我听到《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歌《爱江山更爱美人》,“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的歌词,让我霎时想起小时候念过的这首儿歌,我不知道歌词作者是否也有一个教过他儿歌的祖母。

大字不识的祖母是位如假包换的“哲学家”,教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比如人生在世要积功德的道理,不贪小便宜的道理,做人要厚道善良的道理。这些道理把我像马嘴套了一个嚼口,让我的人生充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快乐。她有许多生活箴言,那些箴言明显不是她的发明,却是她自己的人生写照,真正做到了融于心,践于行。

祖母的生活箴言不是什么“圣贤语录”“高头讲章”,都是源于生活,与生活丝丝入扣。我小时候经常与妺妺、弟弟斗气打架,妺妺三天两头被欺负得哭起来,祖母说你是长兄,要有长兄的样子,“烧火棍要掉转头自己抓一下”。我以全镇——那时候还叫“公社”——第一名考上大学时,她没有谆谆告诫我“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却跟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还有一句是“在家以为衫儿白,出门还有白衫儿”。

我上大学离家时,祖母将攒下来压在床凳下的私房钱取出来,塞进我口袋,跟我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杨志卖刀,单雄信卖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居然知道这两个古代英雄豪杰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

祖母完全颠倒了“知书识理”的逻辑,证明“有文化”与“有知识”并不是一回事。她洞明世事,一点也不像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小时候经常有乞丐进村,一边唱歌一边上门乞讨。有一次我直接从米缸舀了一筒米,打算端给门外的老乞丐,祖母将米倒了回去,从锅里盛了一碗饭装进乞丐的布袋里。她后来说了一句让我没齿难忘的格言:“一碗饭养恩,一斗米养仇,你不知道他当乞丐是因为懒还是穷,以后整天上门你怎么办?”

现在想起来,祖母简直深得辩证法的真谛。我还记得有一次暑假回家,无意中说起邻村有人大办丧事,祖母很不以为然,说道:“人都不在了,看不见也吃不着,这种排场只是做儿孙的得个面子。死后祭坟头,不如生前祭喉头。”

像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祖母十分迷信,她的小儿子,父亲的弟弟5岁时得了痢疾,她到处问米卜卦,儿子最后在她怀里叫着娘闭上眼睛,但这不仅没有打消她的迷信心理,反而让她“在错误的道路上”变本加厉,越滑越远。家里有人得了病或遇上不吉利的事,她就火急火燎,到处烧香拜佛。她心里有一个信念: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神。

不过祖母的迷信,只是为了明哲保身,恪守着不损人利己的界限。村里有人娶媳妇,她叮嘱我出门看热闹时,要居高临下站到石阶上,这样以后才不会被外来的新娘欺负。但一些陋俗,比如得了病捡回中药煎服后,将药渣倒在路中间,让过往的人踩在上头把病带走,她却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迷信的人都忌讳杀生,年三十晚家里劏鸡,祖母在一边念阿弥陀佛,她坚持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吃素不变。我一直对祖母的迷信抱着“互不干涉内政”的态度,烧香吃素随她自便,不要我有样学样就行。那时候很少能吃到肉,有时父母用分配的肉票买肉回来,正好遇上她吃素的日子,她对于让我垂涎欲滴的猪肉视若无睹,让我简直无法理解。有一次她无意中说出了“秘密”:“我也知道肉比青菜好吃,我吃素是为你们好。”她坚信自己因此积下的功德会让子孙得到荫佑,无灾无难,福寿双全。

祖母的迷信像她的那些生活箴言一样来历不明。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过伏羲和女娲是因为母亲踩了雷公留下的脚印“感而成孕”降生的传说,有一次听说有个孕妇吃兔肉,她大惊失色,说吃兔肉生出的小孩会兔唇,姜也不能吃,否则会长出六个指头。直到念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山海经》里就有这样的记载。文化真是一种顽强的东西。我甚至从《山海经》中知道小时候喂鸡时用“祝祝祝”来召唤鸡,原来也是古已有之。耕读传家,尽管祖母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上学读书的机会,却在口口相传中成了文化的传承人。

祖母没有文化,却十分敬重文化。她对所有的字纸都十分珍惜,不让我用报纸、旧课本之类东西做火引,看到废弃的字纸总要仔细折叠起来。她敬重文化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嫁给了饱读诗书的祖父,而且把他惯成了一个“四体不勤”的人,不过五谷应该还是分得出来的,毕竟生活在农村。祖父平时把脉开方,吟诗作对,在周边小有文名。他十多岁时上私塾,在路上看到一个怀孕的妇人,曾经口占一首:

夫夫妇妇出庄前,负篓携镰畎亩边;

休息且随娘子问,一禾九穗几经年?

他知道触景生情,把怀孕的妇女比做抽穗的水稻,可见应该是知道耕种稼穑的。但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下过地,每天提着一只媒鸟上山套鹧鸪,采茶叶。祖母说起祖父有一次和她到圩上贩石灰,她挑了七八十斤,祖父只挑了40斤左右,半路歇脚时,祖父问她重不重,她说不重,祖父说:不重我搬两块给你吧。

祖母说起这件“轶事”时笑个不停。我一直记得她掩着嘴,吃吃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祖父先于祖母辞世。家里当时建了新房子,他一个人住在要爬上很高石阶的老屋,有差不多近两年病卧在床,每天母亲或者我和弟妺把饭菜端到他床前。祖父去世后,祖母有一次告诉我,祖父卧床不起时,有一天她拄着拐杖,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阶到老屋看他。她在床边静坐了很久,躺着的祖父一直不说话,直到她最后起身离开时,他才忽然开口说道:“这么高的石阶,你怎么下得去?”

祖母絮絮说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在一边听着的我眼泪夺眶而出。

祖母一生勤劳无比,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闲下来过,就像一口上紧发条的钟,到处挖地开荒,不知道是不是集体饭堂后大饥荒留下的阴影,她在垦出的坡地轮番种上番薯、木薯、花生和豆角。她经常说“工夫长过命”,言外之意活是干不完的,不要太过劳碌奔波,但她自己从不身体力行。

我印象最深她疼爱我的一幕:我念小学四年级时,调到外地任教的父亲星期天要带我回学校,我哭闹着不肯走,一个人翻过山拗,找到正在谷底挖木薯的祖母,寻求她的庇护。父亲毫不费劲地找到了我,威严地命令我跟他回去。祖母用胳膊箍着我的头,撩起衣摆擦去我脸上的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塞给我,劝我跟父亲回去。父亲责怪她不该这样宠溺我,她替我分辩:“孩子小,不懂事!”我抽抽噎噎,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祖母,泪眼朦胧地离开。祖母拄着锄头,白发飘零地目送着我。我爬到坡顶,回头看到她一锄一锄地挖着,不时弯腰将木薯捡到泥箕里。山谷里万籁俱寂,不见一个人影,她弯着腰专心致志挖木薯的身影,像墨汁一样洇进我心里。

祖母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去世,她活了87岁。我从北海赶回家,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我趴在棺材前,失声痛哭,哭得手臂酸麻,浑身瘫软,看着她一袭黑衣,冉冉地升上天国。

祖母大名“马务贞”。过去农村很多妇女是没有名字的,相信不少人也忘了自己祖父母一辈的名字。按过去的科考制度,这样的人连参加童生(秀才)考试的资格也没有。

幸运的是,我记住了祖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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