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巴与不忍

——钟正林及其小说

正林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总是比时代慢了好几拍。用一句通俗的话说，正林写下的，是被时代滚滚向前的列车甩下的人们，写他们望着时代列车远去时的落寞，与落寞中的固执、拧巴。

小说的张力，在这一快一慢之间，凸显出来。正林大抵也是有些固执、拧巴的。他认定的东西，会用一种极笨的办法，和常人少有的毅力，一步步做来。如同他笔下的人物。也因此，他的小说，会略显刚直，人物行事也莽撞。他笔下的人物与“精明”二字无关。他的小说，大多有着鲜明的主题。

伟大的作品，大抵都是主题先行的。一望而知的主题，却会让你忘却这主题，这是笨功夫的力量。不清楚正林是不懂得巧，还是不屑于巧。也许，二者间或有之。大巧若拙，大美不雕。

我读到《弹绷子》时，并未想到小说中的那位“砍树书记”真有其人。小说中对那女书记的描写，我当时多少有些不满意，觉得讽刺过于直白露骨，少了些含蓄与委婉，而且有些不尊重女性。现在才明白，当时正林这样写，得有着极大的勇气，心中也有着为民请命的悲壮与愤怒。当时读到小说中的女书记，将一城的几万棵树都砍成了“弹绷子”状，觉得过于荒诞，没承想，这荒诞，却是生活中的真实。事实上，正林之所以这样写，大抵也是源于性格中的拧巴、固执、不信邪。

《弹绷子》里的人物也是拧巴的。叶大爷自然是这拧巴的极致，他坚信“宁坐十年牢，不拆一座庙；愿饿家人肚，不伤一棵树。”想着要给不疯魔不成活、砍树成瘾如光头强的书记一次教训。叶大爷又是仁慈的，有君子之风，当他发现光头强书记居然是位女性时，他以君子之风，结束了谋划已久的对“砍树书记”的羞辱，结果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叶大爷的不忍之心，让他变得立体而让人尊敬。

事实上，拧巴而不忍的是叶大爷，何尝不是塑造了叶大爷的钟正林？

正是这拧巴中的不忍之心，让钟正林的小说，没有一味地停留在谴责层面，而多了许多人情之美、人性之深。

反面人物“砍树书记”也是拧巴的。应了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现实生活中的“砍树书记”，现在怕是只能在监狱里梦想砍树了，而小说中的“砍树书记”，之所以与城中的大树过不去，却也不全是人们想象的为了捞钱，是官商勾结利益输送，若如此，则显得简单。小说与社会新闻，就没有了二样。正林没有止步于此，于是，小说中的“砍树书记”和树过不去，不再是简单的利益输送，而是少女时期一次特殊事件在女书记心理上落下的痼疾。“所以她从那时起，从公公公婆、同龄女人投向自己的怪异的眼神中开始恨树，并立志此生与树不共戴天，如果自己得势，一定要让所有的树都变成弹绷子样，让它们长记性，记住一个女人的苦和仇。”读到此处，又不免唏嘘。不知真实生活中那位现已落马的“砍树书记”，是否也有这样让人唏嘘而不为人知的往事。或许，这只是拧巴的钟正林，心底里如同叶大爷一样的不忍，哪怕是对他极力批判的人物。这也使得作者的立场，从批判、讽刺、谴责，上升到人道主义。

相比因“砍树书记”落马而广受关注与好评的《弹绷子》，我更喜欢钟正林的另一篇小说《纸花铃》。《纸花铃》里的人物，更能显现出川西时间之慢和时代之快间的张力。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是被时代列车抛下的过时人物，可是“他”身上的那种拧巴、固执，那种土洋土洋的劲，却让人动容。“他”曾经是川剧团的台柱子，川剧没落，他的人生，找不到了坐标。再次登台，成为他的梦。

《纸花铃》自然容易让人想起毕飞宇的名篇《青衣》。然而，钟正林笔下的“他”，却不是简单的男版筱燕秋。小说中浓郁的川味，让《纸花铃》有了与《青衣》不一样的气息。更重要的是，钟正林笔下的人物落寞悲壮之余，会让人觉出些滑稽可笑，在笑中，品出人物内心的酸楚、固执、拧巴。《青衣》中的筱燕秋，觉得自己天生是嫦娥，到后来发现，化妆师给谁扮成嫦娥谁就是嫦娥。这是毕飞宇高明之处。钟正林笔下的川剧演员“他”，生活中是窝囊的，最拿手的偏偏是唱《霸王别姬》中的西楚霸王，他只有在戏中，才会忘记自己的无能与窝囊，忘记生活中的不如意。于是，为了再次在戏中体验霸王的豪情，不惜为贪官劣贾唱堂会。这是“他”的拧巴之处。“他”没那么容易回头，没有如筱燕秋那样悟透戏与人生，“他”一条道走到黑。拧巴的钟正林，依然以他的不忍之心，让小说人物在最后圆了一回梦。

《青衣》之后，中国作家们克隆出了无数的筱燕秋，而钟正林笔下的川剧演员，却长成了钟正林的“他”。《纸花铃》受《青衣》的影响是明显的，作家摆脱《青衣》影响的努力也是明显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钟正林成功了。

正林笔下没有大人物，他笔下的许多人物的紧张感，“貌似亲近实则紧张至极的较量”，是人物自己与自己的找别扭，是自己过不去那道坎。正林写下的人物都是双重的，每个人物都有一个现实的“我”，还有一个理想状态下的“我”。当这二者出现巨大落差时，紧张就在“我”与“我”之间展开了。于是，他笔下的人物就在自己给自己找拧巴，不拧巴不成活。而他又不忍以极端手段让笔下人物行极端之事，一味使狠。这就使得他的小说生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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