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一说我的故乡（组诗）◎ 梁亚军
曾经的那一双手，已经消失
但你固执地记着，从不曾失落被一双手
握着的重量，从不曾失落渴望
最漫长的等待，来自于地下的黑暗
而在大地上，人间事都与你无关
三千年后
惊醒你的只是一把民间的老钅矍头
锐利的光抛开了黑暗，几乎和三千年前
一模一样
一个时代，在光明中向你走来
小心翼翼地要剥开你身上黑暗的胎衣
你的身世在三千年前，在史料，在典籍中
让后世魂牵梦绕的是你肉身一样的气息
一种神秘的旨意，在黑暗中掌控着时间
你曾经历的火焰，掌控着秘而不宣的技艺
尊或者鼎。它们都有秘密
都有灵魂被赋形
即使漫长的黑暗，只是为了见证不朽
三千年后你完好如初，时代的使者
带来了一个久远的古中国
带来了文明的源头
不思量又思量，漫长的梦因为你的现身
终于成真
在秦岭山中
天空低了下来
一朵云，拉扯着另一朵云
山头的房舍
有着被山水滋养的宁静的一天
一个人把生活，安顿在山水之间
昨天就像今天，今年相似于去年
我看见的草木，都各安其命
我看见的石头，都来历不明
沉默者，从不准备开口
只想让我带着一个个疑问离开
啊！怎样才能说出这满山的云和雾
这洁白，轻盈
手中的相机只框住了一瞬
凝固的美
木牌楼，祭梁星源
历史在隐匿，而凝固的建筑开口说话了
一个人同时带着书卷，肉体，灵魂的气味
哦，皇帝的诰授：梁敏肃公
正二品的布政使
你身世的开始处落草在民间
上梁，周礼之乡
凤鸣声里就有人梦见周公
一座为纪念而建的建筑
在这里也有两种叫法
但叫昭忠崇祠坊，或者民间的木牌楼
在后世都是想让一颗忠正仁政的心说话
都是春风在吹
几千里山河在颂扬在回答
说你有高名在新安，说你有遗恨在湖湘
说你有忠骨埋没在他乡，山高水又长
说你有忠魂牵绕着故土，一缕草木香
我要说一说我的故乡
我要说一说我的故乡
那个地处秦岭
一出门就要上山下山的
被叫作鸡坡村的村庄
雨水来自天上
秦岭山上的云朵
也带来天上的消息
有时是乌云的黑面孔
有时一团团白云漂浮着
白如报应
我要说一说我的故乡
累死于天空的鸟
累死于土地的牛
和一个人
在土地上早出晚归的耕种
他曾经想着
把地种到更高更远的山头
在狼和蛇出没的地方
我要说一说我的故乡
一粒麦子在地下发芽
在同样黑暗的夜里
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女人
搂抱在身下
一种生殖的气息弥漫四周
而从秦岭山上下来的风
也吹来连绵不绝的四季和轮回
荒芜才是后来的事情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那么多的东西
就要开始向外生长
我们等了你十年
你的坟头只长草
仿佛你已化身为另外一个父亲
在地下也没有歇下来
又干起了为一个个草籽播种的活计
像多年前，你把种子撒进地里
这件事情，在你走了之后
我们干起来特别的恍惚与吃力
几亩地，现在缩小成几平方米
缩小成一个土堆
年年春天，春风都要从哪儿路过
年年春天，我们都要走到哪儿
跟在春风后面，双膝着地
和那些泥巴跪在一起
默哀，垂泪。看着你，父亲
一天天把那面坡地弄绿
春耕
到了春天，一两声
绝句一样的鸟鸣
就要为村庄
押上嫩绿的韵脚
风一吹，雨水就来了
不多不少，刚好是春天
一个村庄的需要
鸡未鸣，耕者起
刚好让村头的大伯
摸着黑，把墙角的木犁
收拾出来
“春耕深一寸
能顶一层粪”
作为回应
他农谚一样的声音
也会让槽里的牛
眼睛湿润
“哞”地叫上一声
落星湾
死亡在这里与头顶的星空
一直有着神秘的感应
出于由来已久的敬意
人们一直在默默地传颂：“那一夜
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坠于蜀营”
因此，当黑夜再次来临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天上显身
开始与某颗星星对应
相信一颗星星就是自己光芒的一生
一个人死时，也有一颗星星
在天上暗了下来，摇摇欲坠
有些人在年代中在时间中出走
在死后，也会魂归故里
比如一个声音在东南方喊：
褒斜道、斜峪关
就有另一个声音在西北方回应：
五丈原、落星湾
而星星在天空一直张望着人间
斜峪关
在远处看斜峪关，斜峪关
就像是奔涌的群山一个急停
来不及缝合的一个缺口
开阔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就猛然用逼仄的青山把自己收紧
在这里，山皆有其名
作为回应，每一次走到这里
我都会忍不住喊上一声：
“太白，棋盘……”
“白云下的故乡：落星湾”
等到落日向晚，天就要黑了
二十年前的黑夜，一个十岁的少年
沉迷于父亲的声音：《三国》正讲到
“五丈原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而那年的下弦月照得此关异常得凶险
犹如丞相陡峭的内心和眉尖
让四周的群山簇拥，更加的倾斜
完整的冬天
得有一阵阵的冷风
从秦岭山上吹下来
刀子一样被磨了又磨
得有不怕风的杨树、椿树、松树
被砍了又砍
得有枯枝败叶被埋没在荒草间
得有一件老棉袄，准备着过冬
那是多年以前，纸糊的窗户内
得有柴草烧热的土炕
土炕上的祖母，相框里的祖父
得有生和死，维持着平衡
得有一个不算忙碌的白天
天黑得早了
得有一个漫长的夜晚
得有一盏灯，但不会亮到黑夜的深处
在村口，得有几声咳嗽
在村尾，得有几声狗叫
一个人睡下了，另一个人
也会摸黑睡在身旁
夜深人静，得有几颗星星漏着光
银子一样的月亮，泼下一地的霜
在天亮之前，得有几声鸡鸣催促着
亡灵啊，匆忙的脚步
也会把头顶的屋瓦踩响
一个完整的冬天
还应该包括一场大雪，将落未落
而大地预感到什么，就把什么承担
菩萨
“活着的人，事实上早已死过无数次了
想想，就连你的身体也是假的”
她听见菩萨俯在她的耳朵上说：
“这样想时，你就能忍受
今世的轮回和罪孽”
她刚刚从庙里回来，她刚刚跪在菩萨前
昨晚，儿子流血的身体，又在梦里哭泣
他说他在二十层的脚手架上看到了村庄
下坠的身体里就有飞翔的欲望
他说疼痛如刀割，刀刀都把他的灵魂
送返回故乡，妈妈的怀抱和胸膛
覆盖
天黑了，黑夜覆盖了大地
我们曾经也是这样覆盖你
父亲，不同的是
我们动用的是一块坡地
仿佛它就是大地上的一床棉被
适合你，入土为安的身体
在地下一味地熟睡
那一年，也是你把我带到坟地
那么多的纸钱，冥币
那么多的白，天还是黑了
那么多的白也说不出的死亡，黑
轻易地就覆盖了我的十岁
梁亚军：宝鸡岐山人，生于上世纪
理事，省委宣传部、省作协“百优计划”入
选作家。曾获省文学基金会奋进文学奖、
市秦岭文学奖。著有诗集《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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