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平原情怀 □李星涛
暮春人勤农事忙陈礼摄一
父亲出生在平原,生活在平原中。平原上每一块土地的性格,每一片庄稼的秉性,父亲也像是高僧诵读的经书一样,熟稔敬畏,了如指掌。
南岗上的三亩地,北高南低,土质黏硬,人称黄泥。遇到干旱的年份,一锄刨下去,“当啷”一声,就像是碰在石头上。根据南岗土地的这一特性,父亲因地制宜,便把花生和芝麻种在了高地,而把红小豆种在了洼地。他解释说:“干芝麻,涝小豆”。
到了秋天,南岗上干得快冒烟了,可芝麻却吐叶开花,果实累累。花生呢,由于它们是从板实的黄泥中生长出来的,身子个个凛然坚挺,棱角分明。沙地里的花生用拇指和无名指一按,即可将其嘴巴捏开裂,剥出果粒。而南岗上的花生若不借助于牙齿,你休想让其露出红润的身子。沙地里的花生果粒膨大,但肉质疏松,没有嚼劲,后尾散发着淡淡的水腥味儿。可南岗上的花生虽然果粒偏小,但却籽粒坚实饱满,肉质紧密,嚼碎一粒,纯粹是浓稠的白汁,散发着厚重的油香。遇到涨水的年份,洼地的红小豆尽管在水中浸泡十余天,可一旦水干天晴,红小豆立马就会抖擞起精神,蓬蓬勃勃起来。
龙潭湖原先是一片湖水,干涸之后变成了良田。它的土质出奇得蓬松,雨后天晴的天气,抓起一把土来,用劲一攥,指缝间泥浆会闪着黝黑的油光。对于这块地,父亲交给它的任务是培养各种芋头。
龙潭湖长出的芋头可以当作水果来吃。红心芋头肉质呈胭脂色,像是种植在霞光中,吸收了朝霞的光泽长成的,口感也清脆甜爽;香蕉芋头肉质的颜色就是十五的月亮刚出来的颜色,不仅汁水丰盈,而且像刚摘下的黄瓜一样脆嫩,并带有香蕉淡淡的香味。扒出一个来,细长的,萝卜般粗细,馋得来不及水洗,就一圈一圈剥去皮儿,露出月光一样的肉身,一口咬下去,一股水腥味立刻弥漫开来……
父亲深深疼爱着他的平原。沟西的两亩地连年耕种,有些累了,父亲便会一年只种一茬庄稼,然后将其翻做“乏地”,上几车土杂肥,让它休养整整一个冬天。只等来年春天,才将养育五谷的任务交给它。北湖的两亩水稻田,父亲每年都要种上一季红花草,然后翻做绿肥,继而协助着这两亩稻田养育出白灿灿的大米。
二
平原上的苦活儿大都是由草带来的。父亲和草斗了一辈子。
父亲锄草的武器是锄。锄草农活中,锄芝麻最能显现出一个人的锄技。平原上的芝麻大都是麦茬芝麻。此时,草长得正旺。常常是芝麻尚未出土,草就将芝麻地盘占下了。明明是一块芝麻,可远远看过去,却是一片青草。用父亲的话来说,是青草吃了芝麻。锄芝麻是细活,别人都不敢用锄头,害怕把芝麻和杂草一起锄掉,只能蹲下身子用手薅。只有父亲和少数几个老年人敢使锄头。
芝麻是人工撒种长成的,刚刚钻出土,有的地方苗稠,有的地方苗稀。锄者在锄的过程中,既要将多余的乱苗和杂草锄去,又要掌握好锄刃的方向,以防止把苗稀地方再锄掉。父亲先选好一空白的地方站定,时而将锄仄身运刃,时而将锄侧立旋转,翻花跃肘,扭腕倾身,那锄好像是长在父亲手上似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锄过处,土翻浪花,草倒苗立。父亲常常以选定的着脚点为圆心,以锄杆加上手臂的长度为半径,前后左右锄出一轮美丽的圆形后,这才向前迈出圆圈,重新下锄。
芝麻地锄完了,父亲再站在地边,把刚才的脚印再松松土。这样,整块芝麻地里,你根本看不出有人进来过,但地已被锄过一遍了。过了一个晌午,一块像模像样的芝麻地便生动显露出来了。
父亲和草斗了大半辈子,对草却怀有怜爱宽容之心。责任制实行后,好多人都使用除草剂除草。可父亲使用过一季除草剂后,却再也不愿使用了。他说:“除草剂简直就是核武器,这样下去,草一定会断子绝孙的!再说,地哪有不锄之理,锄地不仅是除草,更重要的是松土,涵养地表水分!”父亲对草的这种态度转变,简直让我惊愕。他竟然还说,没有草的庄稼根本不叫庄稼!要知道,就是那些草,让他一辈子汗滴禾下,暴晒野外。现在怎么突然就替草说话,站在草的一边了呢?!
六十五岁以后,父亲很少下田了,却喜欢带着孙子到田里,指着一棵一棵草说:“这是茅草,初春的花穗可以吃;那是巴根草,根鲜甜;狗尾草可以编小兔子;鹰抓草一身香气……”父亲向孙子介绍着各种各样的草,就像是介绍着他一辈子熟识的好多朋友。此时,他年轻时对草的敌意,早已荡然无存了。
三
“人种天收。”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里的“天”不仅包含有对雨的敬畏,还蕴含着对雨、泥土、人三体合一境界的无限向往。每逢旱季,一旦天遂人愿,漫天布下雨声,父亲就会两眼望天,把雨珠当成佛珠一样无声地捻动着,眼前浮现的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平原的海。也只有此时,他才愿意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美妙的梵声。
雨懂得父亲,它会沿着父亲汗水的走向,从庄稼秸秆与泥土接触的裂缝中,慢慢地洇进根里去,为叶儿、花儿、果儿送去新的营养。不看父亲也知道,南湖的玉米一定喝饱了雨水,连夜舒展开了黄绿的长叶,向上拔出了一节嫩秆;北坝下面的大豆也一定会在雨的爱抚下,悄悄地爆出一粒粒花蕾,怀着一腔柔情,开始准备做母亲了;还有那一垄垄甘薯,紫红的藤蔓也一定会带着心形的叶片,追着雨的脚步,蹿墒过垄,爬满了地皮儿了吧……平日里接连不断的劳作,父亲感觉不到身上肌肉移位所带来的酸痛。现在身子歇下来,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一阵阵酸漓漓的微痛,而且还带有肌肉复位时的颤动,有着麻酥酥的快感。睡梦中,父亲常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唉哼哼——”的呻吟。
父亲太辛劳了,这一点雨早就知道了。它总是在父亲最累的时候,从天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先一层一层润湿透父亲锄松了的泥土,再一点点深入庄稼的根部,“滋滋滋”地变成深深浅浅的绿,变成五颜六色的花,变成一枚枚毛茸茸的嫩果。雨水上涨一寸,庄稼就跟着上长一寸,漂亮了一寸。雨水不多也不少,正好符合父亲的心愿。雨和庄稼都不会唱歌,会唱歌的是风,它把庄稼和雨当成一拨一拨的旋律,唱得绿浪滚滚,音波荡漾。
只是夜晚,父亲看不到漂亮的风,他只能听到庄稼和雨的低语,听到从田野传过来的绿色和声,父亲、雨、庄稼,早已融为一体。我虽然能涂抹出点文字,也常幻想着自己的文字能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但和父亲、雨、庄稼三者所形成的氛围相比,我文字的境界还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父亲不会写文章,他只会看,只会听。在他那内心深处,那一道道雨水就是他的情感在流动,那碧绿的庄稼就是他养育出的永远也看不厌的文字啊。
乡下的雨是无遮无挡的,它们从天上是一直落到庄稼地里的。叶儿大的庄稼,雨声就响一些,叶儿小的庄稼,雨声就小一点。等到雨点落到麦子的叶子上时,先是发出轻微的“啪嗒”响,随之便“唰”地一声,像流星一样的拖滑下来,转眼间便被泥土喝进嘴里了。
雨虽然落不到父亲身上,却能像音符一样直接落到他的心里。这种音符一旦融入了他的肉体之中,便立马会变成世上最动听的音乐。那是随锨扬起的豆子落地的声音,那是解开绳头的口袋向外“哗哗”倒出的大米的声音,那是秋天里吹亮天空的喜庆的唢呐声,那是孙子落地时“哇哇哇哇”的哭声。
四
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庄稼,从庄稼成长过程中,他也明白了好多隐喻的道理。平原上所有的庄稼中,小麦是个代表人物。只有它完整地经历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小麦才有资格站在五月的讲台上,对着其他庄稼大声讲课。父亲称小麦为细粮,而其他庄稼呢,除了水稻以外,一律被称为粗粮。
与小麦相比,水稻只经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玉米、高粱、大豆、绿豆、杂豆、甘薯只经过夏秋两季。经历过的季节越多,受过自然界风风雨雨的侵袭也就越多,而最终修成的正果越会受到人们的青睐。还有,在玉米、高粱、大豆、水稻、绿豆、杂豆、甘薯、红小豆、豇豆这些庄稼中,除了高粱和甘薯以外,它们都和麦有着一个共同的成长经历。那就是先在风雨中变绿,然后在阳光中变黄,最后怀抱着种子走向村庄。
和麦子一样,平原上几乎所有的粮食的内心几乎都是白的。小麦是的,水稻是的,高粱是的,大豆是的,甘薯是的,豇豆是的,红小豆是的,绿豆和杂豆虽然有些浅浅的淡绿,但主导色还是灰白的。虽然它们身披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可是内部却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如果说这是它们经历过沧桑之后的大彻大悟,那么为什么在这些洁白的内心深处却又暗藏着那么大潜力呢?因为只要将它们丢进泥土中,他们马上又会爆发出咄咄逼人的力量,重新演绎出一场不屈服一切的绿色活剧。它不能不让你想到一年四季中运行过春夏秋三季后的白色冬天,想到人生苦苦挣扎之后,闭目长眠化为沉默泥土的最终结局。
除此之外,这些直接从泥土中长出来的粮食,一律都没有坚硬的核。你尽可以放心地放在嘴里咀嚼,而不至于硌痛牙齿。尤其是从小就和泥土生活在一起,在泥土里长大的甘薯。它简直就是淳朴和善良凝聚而成的。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你都可以不设防地大口大口地食用。而那些靠泥土为载体,借助于树木生长出来的果实呢,要么包藏着一个坚硬的果核,要么就会长着坚硬的外壳和扎手的利刺。可以这样说,平原上越是距离泥土近的粮食,它们就越纯朴,越是没有藏奸躲滑的习性;而越是距离远的果实,它们就会越让你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一点,不禁让父亲想到了身边和他一样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
至于父亲晚年为什么对草发生了感情上的变化,到今年清明节前夕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委。那天,我带着孩子去麦地里看望父亲。离老远,我就看见他的坟头上长满了青草。我不由悚然一惊,原来父亲早就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草的对手,最终一定会被草踩在脚下的。虽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能岁岁枯荣,而人却只能化作清风,零落成泥,成为草的养料。
父亲虽不是佛家,但从他一辈子在平原上的生活中,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是在借着平原进行着人生的另一场修行。这平原就是他的虔诚信仰,每一粒种子,包括那些草籽,都是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希冀。
作者单位:五河县新集中学
新闻推荐
4月20日上午,以“公益·彩色·活力”为主题的五河县第二届“彩色公益跑”活动正式启动。此次活动旨在倡导热心公益、...
五河新闻,有家乡事,有故乡情!连家乡都没有了,我们跟野人也没什么区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五河县一直在这里为你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