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新安晚报 2020-11-19 10:06 大字

□淮北马尔

我娘上得了厅堂,下不了厨房。我家下厨房的角色,多由父亲来担当。

蚌埠亚美巷的老房子,家家户户的厨房多是半敞开类型。小院里,我父亲这样的大男人,买烧涮洗地忙碌着的身影,颇引人瞩目。父亲却毫不介意。

二十多岁遭遇厄运,又“社会青年”没着落几年,家庭生活、生计全赖母亲一身承担。

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娇弱的小女人被锻造成铁娘子。

我猜想,父亲对母亲关键时刻不离不弃感念于怀,下厨房的角色担当,只是其回报方式之一。

大哥、二哥下放农村,招工招不回来,父母早早地退休让他们顶替。

五十多岁就不用再去上班了,大把大把的时间空闲下来,父亲更有精力去琢磨吃的事情。

除了画画以外,操持全家人的吃喝,就成为父亲的另一大乐趣。

他像一个现代派艺术家,无论怎样的食材,哪怕只是大白菜、芹菜、萝卜这样简单的蔬菜,加上葱姜蒜青皮辣椒,他都能调制出几样色调纷繁、可口下饭的大小菜来。

很多人成年以后回望,忆起来的多是妈妈手制的味道,我则会常常想起父亲烹出的口感。

五十年之后,我发现此生所有吃喝的乐趣,皆与蚌埠华盛街菜场的食材和父亲的刀勺铲有关联。

对,那就叫熏陶吧。

回头去想小时候吃的事情,首先在胃里翻江倒海的是臭豇豆。

自家腌制,窗台、床头放着铺满豇豆的簸箕,味道把人熏得头昏脑涨。但母亲就好这一口。

生活达到温饱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得、闻不得这东西,要远远避开。还有红芋干子面做的窝窝头,孩娃时吃伤了,肠胃里全存着痛苦记忆。这两样东西,成为那个年代我的味觉趋利避凶的指示牌。

我的饮食口感,是父亲的美食娇惯出来的。

父亲有一手好厨艺。

刀削面水准一流,算是其代表作之一。面硬硬地和成团,离锅一米开外,削出的薄片如同蝶翅一样纷纷飞向热锅里。碗底撒些姜丝、葱花、蒜苗碎末,酱油点色,香油点味。

我再没有吃过那样精彩的刀削面。

他的凉拌菜五花八门。萝卜丝,或开水里点一下即捞出的大白菜心,就连青辣椒、葱蒜姜都能各自成一小盘,清清爽爽的面目。

四五十年前缺油水,我们家餐桌偶尔却会有螺蛳、螃蟹、墨鱼,那时的人家还不大知这些东西是美味。

有一次,父亲喊好友王叔叔来家吃螃蟹。头一次品尝螃蟹的他,竟说吃出了红芋味,父亲便笑他不识货。“王家琪吃螃蟹”,成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华盛街的笑谈。

我喜欢回想父亲弄几个菜喝酒时的情景。

细雨初上秋的夜晚,父亲和好友对饮,就他俩人。

我们早早地离桌去了。

经济匮乏时期经常停电,他俩围坐在煤油灯下,两瓶老白干,父亲特地又加了两个菜,一个辣椒调大白菜心,一个是凉拌海蜇头,其他的就是腌萝卜干、葱花辣椒丝之类的了。

屋外风似的细雨,在窗前梧桐叶上沙沙作响。两支烟燃起,烟雾萦萦绕绕地飘出窗外,映衬得屋内格外清新。

我迷迷蒙蒙一觉醒来,俩人仍在举杯。

雨声急了一些,而父亲和好友把盏欢语虽低,却更为稠密。

父亲去世很多年以后,我才深深地体会到,那样的喝酒场景,真是人生一幅醇美的画卷。

浓浓的欢娱,浸泡在心静如水的气氛中。许多的坎坷和磨难,随着那轻烟,伴着那熏染的酒意,一抹一抹地冉冉散尽。

许多日子里都会很想念父亲,怀念与他依偎着,虽苦却极安详而又充满亲情的日子。渴望能有个机会与父亲一起下回厨房,再去品味水煮花生米、凉拌水粉皮,或是调制出大白菜心、水豆腐。

爷俩举杯对饮,一醉方休。

那场景让我泪眼蒙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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