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木筱雨
时隔多年我还清晰记得那风雪中的两个背影,他们像太阳一样拥抱着我稚嫩的青春。当然青春时期的我也给了他们无数的背影,是他们用爱让我回过了神。一个回头便是一种人生,尽管未来的道路可能还是布满荆棘,但我学会了摒弃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我开始带着爱寻找人生的精彩。
入冬后,一切都变了,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就连校园中心道路两旁的树木也黯然失色,干枯的躯干顶着一顶秃头在风中摇摇晃晃,风一来几片枯黄的叶子就坠落了。似乎这些叶子也很怕冷似的,一片跟着一片向道路两旁滚着,滚到了同学们的脚下。下课了,同学们一个个缩着脑袋快速向宿舍奔去,有几个不爱学习的男孩子提着水壶哆哆嗦嗦的已经在水龙头那里等候了,等待水管员打开开关。
上初中那会,学校还没有食堂,我们是一人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在宿舍自己做饭。也许你现在见到的煤油炉子已经是废弃物里斑斑点点生锈的废铁,但它却是我初中三年唯一煮饭的炉具。学校的宿舍是租的,公社废弃的瓦房子,一个大铁门,因为时间久远,风吹日晒的已经生锈成暗红色了,跨过门槛,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立着两排红瓦房,旧颜不堪入目,到处都是蜘蛛网。因为房子缺少,一间房子摆了4张破旧的高低床,8张床铺,可以睡16个人。墙壁发黄、灯光昏暗,破了的玻璃窗都是用纸糊的,风一吹便发出一阵刺耳的交响曲。
院子里没有水,所有的用水都只能用水壶在学校里接好才能做饭、使用,但学校里一共只有四个水龙头,全校七八百名师生使用,打水的时间只有中午和课外活动,每当打水时水龙头前总是排满了长长的队,水管员一开开关,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打水。所以水管员腰上的那把钥匙成了权威、幸福、痛快的象征。个高的、跑得快的,能提前打上水,个儿矮、跑得慢的等打上水也快上课了,那时候打水便成了我们最惆怅的一件事情。为了节约时间,水管员会在下课前提前开好水龙头,这就使得不爱学习的孩子提前打水了,甚至年级高的同学会成为“水霸”,一次性带好几个水壶,霸占着水龙头。水管员实在看不惯了便喊两嗓子,但对于这些顽固分子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
当然,这样能排队打水比没有水强多了。
我的家乡本来就缺水。一到冬天,河水都会结冰,水管会冻爆裂,天寒地冻的修水管特别费事,一般都得十天半个月才能修好,所以水便成了最珍贵的东西。当时流行一句话“请我喝水吧”。没水的日子最渴望下雨,下雨天所有的盆盆罐罐都会派上用场,盛满雨水以便以后使用。对雨水的欣喜就像现在的孩子进入游乐场一样,在雨中拥抱、欢笑,更有同学仰起头、张大嘴巴,喝来自天空的雨水。
离学校近的家长便隔三差五的给孩子送饭、送水,甚至经济条件好的家庭,父母还会带孩子下馆子,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这样的幸福更让我觉得我的不幸。我们村离学校是最远的,从我家到学校要翻好几座大山,要过好几条河沟,甚至要走好几段蜿蜒小路才能到学校,所以我的父母不可能来给我送饭、送水,以我家当时的家庭情况更不可能带我下馆子。就连一双粗布鞋,鞋底磨成洞,母亲都反反复复的钉补,但还是抵不过那漫长的山路。尤其初三那年冬天,特别冷,地都冻得裂开了缝,北风像刀子似的刮着,满天的雪花呜呜地飘洒起来。暴风雪一来,刹那间,暗黑的天空和雪海打成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我的破棉袄感觉四面漏风,鞋底又有破洞,刺骨的寒风赤裸裸的刮着,我挣扎着前行着,就像一个行走的雪人,血管像结冰了似的,失去了知觉。我觉得那段路就像人生一样,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即便沿途有风景,我也无暇欣赏,我的身上只有无休止的疲惫和寒冷。
然而我此刻的寒冷不仅仅是衣不蔽体,而是贫穷让我觉得我和别人有了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我时不时的觉得异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直刺而来。这样一种无形的东西,在青春期的孩子眼里就像一座大山压着自己,自己想抬头却永远跨越不了那座大山。于是小小的我便想逃离那座大山、逃离那让人精疲力尽的生活,而善良的母亲似乎能看透我身体的疲惫,但却洞穿不了我心里的波澜。她以她的方式爱着我。每周尽量让我多带些干粮,怕我挨饿周末总会给我炒三四顿的白米饭、烙一个大大的锅盔让我带着,作为一周的伙食。为了防止锅盔坏掉,母亲总是提前一天烙好,在太阳下晒一天,这样才能给我装到那满是煤油味的背包里。
但母亲却不知道我是多么想摆脱那沉甸甸的煤油味背包。
那时候我们宿舍的房子里放着18个煤油炉子,生煤油炉子最害怕通风,所以满屋子里总是乌烟瘴气,房间又小又不能通风,屋里所有东西都是一股煤油味。干脆很多家长开始陪读了,他们在外面租房子给孩子做饭,很多同学也开始陆陆续续的搬出去住了。只有我还背着那个绿色的帆布背包,现在已经成了黑色的,怎么都洗不掉,还有一股能熏死人的气味。记得有一次堂弟来我家玩,正好碰到母亲整理我的背包,他一闻便吐了,然后捂着嘴离开了,而母亲一边看着我那已经磨得发亮的黑书包,一边告诉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每当这个时候我认为母亲是铁石心肠,母亲总是沉浸在让我成才的美梦里,看不见我受的苦。那时候的我根本不能理解大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甚至很多时候我认为这是母亲强加在我身上的一个愿望罢了。此刻的我,看着别的同学被父母带着下馆子吃饭,而我只能在一旁偷偷地吃着母亲做的炒米饭、啃着锅盔,渴得难以下咽时,却连瓶矿泉水都买不起。时间久了,我更认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成绩也下降的厉害。吃饭时,恨不得等同学都走完了再吃。终于我还是没有承受住这异样的眼神,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决定不再去上学。我不记得我和母亲吵了什么,但当时的我对母亲没有一丝的尊重,我只是疯狂地大嚎大叫着,我在拼命地发泄着我的情绪。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母亲正面冲突,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次吵架将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将学习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来说,女儿突然提出不上学,这对她是何其的残忍,但当时的我觉得这样是一种痛快,最起码我不会卑微的在学校生活。果然,母亲像火山喷发了一样,疯狂骂我、诅咒我,最终以一个使了全身力气的巴掌响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稚嫩的皮肤像开了花似的,面红耳赤,我的泪水像泉涌一样喷了出来,我仇恨地对视着母亲。母亲望着她那红红的巴掌印,开始颤抖,她试图想抱我,被我无情的闪开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恨母亲,在感情上便不再顾忌什么,我谋划着外出打工,想象着自己挣了钱的喜悦表情,我可以买新衣服、下馆子,也许同龄人就像我羡慕有钱人一样羡慕我,这使得我很兴奋,以至于忘记了母亲的那个巴掌。尽管母亲的巴掌已经在我脸上变红变紫,也就是这红红紫紫的巴掌印煮沸了我外出打工的炽热想法。我望了望窗外,夜色正默默无语的沉浸在月色中,月色也无声的传出那绵绵无尽的心声,好像世间一切找不到的答案都深藏在这浩瀚无边的夜色中。
母亲对我也许是失望透顶了吧,当然还有可能是因为打了我而内疚吧,总之母亲再没有劝我上学,也没有再唉声叹气。为此我还沾沾自喜。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去城里找发小。她两年前就去城里打工了,听邻居阿姨说,她现在已经有了对象,从阿姨那眉飞色舞的神情来看她应该过得不错,想必在城里给我安排一个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当我刚打开门时,我的英语老师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她的眉间似乎结了一层霜,脸也冻得通红,不停地哈着气,搓着双手。面对这个一向严厉的面孔,我竟不知所措起来。
我的英语老师年龄不大,大学刚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了,我们是她的第一届学生。听说她也是农村的。她平日里像极了我的母亲,对我们非常严格,每次考完试,她都狠狠地教育我们一番。她每次都会给我们讲大学里的美好,她也认为考大学是穷人家孩子唯一的出路。听得多了,我便认为这是鸡汤,她一个大学生也没混得咋样,不照样是在山沟沟里教书,不照样是和我们一起抢水,不照样是自己生炉子做饭?所以我质疑过她的话。再加上学英语对山区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们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现在又一本正经的讲英语,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承认,英语老师是我们学校最认真的一位老师,但我们的成绩却是最差的。每当英语老师教育我们时,我们都认为是她想当优秀老师,只有学生成绩好了,老师的职位才有可能上升,她才有可能进城。就是这样一些歪门邪道的想法促使我们和老师不断地对抗着。可尽管这样,英语老师从来没有放弃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她还是乐此不疲的教导我们,给我们免费补课,常常批改作业到深夜。就这样,一些不爱学习的同学在私下给英语老师起了一个绰号“小强”,很快这个绰号便在全年级传开了。这就是我最初对英语老师的所有印象。
我以为英语老师是母亲找来的救兵,所以接下来和老师的对话我更是锋芒毕露。我没有顾忌什么,因为我不想给自己留后路,我以为这样会打消老师劝我上学的念头。好几次英语老师想打断我的侃侃而谈,但她却欲言又止了。我一口气吐槽了我十几年的憋屈,最终以鼻涕眼泪诠释了我所有的委屈,而那个平日里爱讲道理的英语老师没再说什么,只是临走时给我留了500元,并丢下了一句话:如果你真要出去打工,临走时来一趟学校,我让班里的同学给你开一个欢送会。
老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村口了,可她的话还在我耳边久久地回响着。我轻轻地拿起老师那皱皱巴巴的500元,再一次的嚎啕大哭了,这次的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第二天我便背起了我那满是煤油味的背包,临走时母亲没有出门送我,但我听到了她的啜泣声。母亲知道,连我的英语老师都劝不了我,我这次肯定是铁了心的要打工了。如果是我去上学,母亲肯定会喜笑颜开的送我到村口,并且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我好好学习。一向唠叨的母亲突然安静下来,我倒是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尽管这是我曾一直渴望的,但突然来临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走在路上,冷风徐徐,吹去了我身上仅存的那丝温暖,我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眼睛已经分辨不出曾经熟悉的每一条路。又一阵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打得我那单薄的身子直哆嗦。终于,那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载着寒冷急速地停在了我眼前,在司机的一声大喊中我回过了神,这才意识到我站在了路中间。最后我没有踏上那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而是去了那条我曾一直想逃离的熟路——学校。
在拐弯处我回了一下头,这时雪花已经纷纷扬扬的落下了。在风雪中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原来母亲还是跟来了,可这一路她肯定是愁眉不展的。不过在这个拐弯处她肯定笑了,因为在风雪中我看到她挺直了腰杆,是那么的坚强,而前方我依稀地看到了我的英语老师和我亲爱的同班同学,他们不是欢送而是欢迎我。我终于放下了我所有的顾虑,重新回到了课堂,直到大学毕业,我再也没想过退学。
十五年后,当我和爱人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在千里之外的蚌埠家中,追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恰好母亲打来了电话。她话不多,只是反复问一句:我的小外孙好玩吧?让他和我说说话。
爱人心细如发,对我说,妈想你了,等孩子周岁后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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