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 诺 刘文书
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在姥姥家,手里捧着手抄本,牛皮纸包的“书”壳上,是用钢笔写的书名——《作文描写辞典》。这本书是我向同学借的。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我只能用钢笔一页一页地抄写。同学问我要书了,我就谎称书找不到了,等找到再还你。我用一个冬天,总算将这本185页的书抄完了。然后,又以书找到为由,完璧归赵。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和感谢,还书时,我用牛皮纸将书包好,把“书”拥抱在怀里,如收获的麦子。它虽然不能吃,但是,在饥饿来临时,翻看阅读,总能给我带来快乐,甚至可以忘记饥饿。无论是《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季节描写,还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物刻画以及《上甘岭》的战斗场景……我边看边细细品味,用心揣摩,认真思考。我像一头羊,在这里寻找我的草原,我的小河,我的森林,我的生命四季……
忽然,弟弟像燕子一样从前方奔来,一边跑,一边喊,哥,你考上高中了。哥,你考上高中了。此时,弟弟已满头大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有蚌埠市第十七中学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和一支金星钢笔。我从弟弟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可谓喜忧参半。我问弟弟,这钢笔哪来的?弟弟说,是你们班主任李国连老师和录取通知书一起送来的。我大大(父亲)知道吗?我问。弟弟说,不知道。我大大到我小姑家,借钱给我妈买药去了。沉默,沉默。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把钢笔捂在怀中,心越淮河,向着恩师李国连住的方向鞠躬致谢!
开学了。几个同学到我家,约好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在迎河桥集合,一起到学校报到。学校离家二十多里路。那时,不是现在,有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小汽车。彼时,求学路上,只能用脚,或大步,或小步,或奔跑,伴着叮叮当当的饭盒声,一直响到黄泥山上。
第二天,我未能与同学如约前往。因为到校报到不是凭嘴说的。学费,书本费,都是要钱的。母亲买药钱都没有,家里哪有钱供我上学呢?我抓起路边的几个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远方投去,投完了再抓,再投。投出的石子,砸不到贫穷,也砸不出学费,我只能将剩余的石子放在心里。我无力地坐在门旁的一个小板凳上,那时的我与现实和解的本钱都没有,更无法打开另一条命运的通道……我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叫疼,什么叫痛。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倚着门睡着了。眼角留有被贫穷扼杀的泪痕。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立即去找马叔。马叔是我们生产队队长。马叔见到我很高兴。听说,我们这台子就你一个考上高中的?好样的,有出息!你今天来有事吗?我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马叔说,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挠什么头该,挠得人心里发急。马叔,是这样的,我家情况您是知道的,我就不说了,我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我的声音很小,但是,态度认真而坚决。马叔听了,抽了一口旱烟,态度立马晴转阴。他用旱烟袋指着我说,你年龄这么小,你是能犁,你还是能耙。放个学,不好好上,要干活,挣工分,翻土地,谁教你的,马叔生气地说。马叔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叹了口气。他缓和缓和了语气说,回家吧,把你马叔今天跟你讲的话,回去好好想想,要上学,要好好学习,将来你就知道文化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可是,我想说,马叔,我能不知道知识文化是好东西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我又不得不将心里话连同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学校的招生工作快接近尾声了。
那天,母亲由于断药很长时间了,癫痫病发作周期越来越短,由原来的半个月一次,变成一周一次。母亲躺在地上,舌头咬破了,嘴角流着血,可能因病的发作影响了呼吸,嘴里不断地吐着血红的泡泡。我将母亲嘴角的血迹用水洗净,用毛巾擦干,然后,将母亲抱到床上。
我端着一盆殷红的水出来,一位身穿白衬衫,个子很高,面目清瘦,温和善良的年轻人,来到我家。他问:这是刘文书家吗?我抬头回答,就是的。他又问,你可叫刘文书?我点了点头。他自我介绍,我姓孙,叫孙其顺,十七中老师。我们能谈谈吗?我点点头。为孙老师搬个小板凳。孙老师右手接过小板凳坐了下来。听说你很爱学习,没上学时就能写半个大队的人名字?我点点头。上不起学,只能照着工分本写大人的名字,我小声地说。听说,你从小学到初中,上学都是免费的,而且,你在学校一直都是班长?我低下头,嗯了一声。孙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真的,你的故事感动了我……学校答应让你免费入学。我听后,愣愣地望着孙老师,怎么可能呢?孙老师仿佛看到了我的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且语速很慢。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泪水快要决堤了。为了不让泪水落下来,我忍了又忍,把头昂了又昂,然而,泪水还是顺着我黑瘦的脸颊,一滴一滴滚落下来,藏入脚下的沙土之中。
孙老师起身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他拍着我:刘文书,别哭了,明天就到学校报到吧……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无数个思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精疲力竭——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找到了孙老师。在办公室,他把厚厚的一摞课本捧到我面前,我捧起书,没出息的我又流泪了。为了不让孙老师看见,我给孙老师鞠了一躬,抱着书,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没有先到教室,而是跑到黄泥山下的松林里,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之后,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蚂蚁上树,它们努力地向上攀登着!我站了起来,走到树下,向这只蚂蚁深深地鞠了一躬,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与渴望……
如今,我的恩师孙其顺,名字已走进了石头。每到清明时节,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对您思念:亲爱的恩师,我的呼唤,穿透石头的声音,您知道吗?其中,还有我那隐藏着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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