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渍的岁月 □许丽
据说,我小时候说话早走路也早。常听长辈们说,你小的时候啊,聪明伶俐伶牙俐齿,谁见着都喜欢逗上几句:小丽,早上(中午)吃的啥?我摇晃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拖着长调说:腌菜,干饭!常常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说笑声惊飞了屋角悠然自得的鸡鸭,撩得门前静卧的小狗不明就里地汪汪叫。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皖西山村,物资还极度匮乏,家家户户都是好几个孩子,正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山里可耕地少,地里产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更不要说拿出成块的地来种菜了。沟旁、岭边、山脚下,但凡稍平整的哪怕是巴掌大的地方都被乡亲们开垦出来种菜了。那时候种菜种庄稼全凭老天爷,夏秋两季倒还好,青黄不接的冬春季可就愁煞了人。
为了将碗里的菜均分到每个季节,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山村人想出了好办法——腌渍。在每家每户的堂屋或过道里,摆放着数个大小不一的腌菜坛子,以至于今日闭上眼睛我都能回味到那熟悉的气味。
我家也不例外。包产到户的田地屈指可数,又因我爸常年不在家,任凭我妈怎样勤劳,生活依然捉襟见肘。奶奶过世的早,爷爷腿脚不便,弟弟妹妹相继出生之后,我妈下地干活时总是把我带在身边。老水井上边有一块我家的茶园,茶园旁边的山坡被我妈一锄一锹地开发了出来,斜三角、四方形、菱形,足足有八块地,周边围上竹篱笆,里边被我妈拾掇得无一点杂草,蔬菜应季而种,随手撒一把花籽,春风一吹,淡蓝色的喇叭花就攀满了竹篱笆。茶园——菜园,那里是我童年的乐园。
山里的春天向来姗姗来迟,当茶园穿上绿油油的衣裳,也是其一片生机盎然的好光景。我妈在茶园采茶,小小的我在她眼皮底下玩耍,眼巴巴地盼着菜园里的瓜果快快长大。小鸟在黄瓜架上做窝,窝里几只还没长毛的鸟宝宝“叽叽”地叫着,我想忍痛割爱摘一根还只有自己手指头那么小的黄瓜喂给它们吃,谁料一只大青虫钻进了手心,随着一声惨叫,我妈和附近几个采茶的阿姨吓坏了,还以为我被蛇咬了,齐刷刷跑过来。我闭着眼睛哭得惊天动地,死死攥着不撒手,青虫被攥成了水顺着指缝往外淌,我妈掰也掰不开,只好无限忧伤地看着我说,大青虫又不咬人,你胆子这么小,在这大山沟里可怎么活啊!我妈没工夫跟我耗时间,把围裙铺在地上,让我坐在上面。终于,哭累了的我歪在围裙上抽泣着睡着了。被喊醒的时候,我妈说我是在笑的,咂摸着冒着腌菜味的小嘴巴说,刚刚梦见了满园的绿黄瓜和西红柿,想吃哪个摘哪个,可好吃了!
如果说春天的土地给了我们这些整天什么零食都没有的山村孩子以最热烈的想象,那么夏天的土地则是孩子们最真切的幸福宝藏了。且不说有桃子、杏子、三月(农历)耧豆四月籽那些纯天然的应季果子,还有菜园里沉甸甸的五颜六色的瓜果。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的碗里自然是新鲜的,再也用不着一天两顿甚至三顿腌菜就饭了,春末夏初的这段时间,是乡村人最滋润不愁的日子。
苦也好,乐也罢,日历还是一页页悄悄翻过。我读初中后,我妈就更愁了,中学离家远,又没有交通工具,只好住校。大部分住校的学生都从家里带米交给食堂换饭票,买不起新鲜菜,带菜就是当务之急了。每周六天,新鲜菜放不住自然带不得,家长们就各显神通。为了给女儿改善口味,我妈是绞尽脑汁,但凡能用来当作腌制原材料的蔬菜统统不放过。于是,我那个专用的搪瓷大茶缸里,萝卜、白菜、豆角、辣椒、蒜头、蚕豆酱等轮番上场,但出场最多的当属酸豆角和雪里蕻。你尝试过每周餐餐都吃腌菜的滋味吗?尤其是冬天,从食堂打回来的米饭差不多就温了,缸子里的腌菜冰凉冰凉的,一顿饭吃完,五脏六腑都凉冰冰的,再喝半杯开水暖暖。我妈在总结我胃不好时就说,是小时候腌菜吃得太多了。
我妈在大河边我家最好的那块种玉米的地里撒上豆角籽,当玉米苞结结实实地鼓起来的时候,豆角秧就开始缠绕着玉米秆,青嫩的豆角像绿丝带一样垂落。对腌菜,我是又恨又离不开,很多时候我都纳了闷,为什么我家的腌菜会绵绵不断。放暑假了,清晨,我妈去地里摘嫩豆角(老点的要做菜)回来腌泡,顺带除除杂草。我偷偷地跟在她身后想帮上一把,专心致志在地里忙活的她一扭头看到我,凶巴巴地呵斥我,你不在家睡觉,跟来干什么,一会热气和青叶一镬糟,你又会一身的板疙瘩,又遭罪又添乱,我只好乖乖地坐在柿子树下。玉米林里热烘烘的,三十几岁的母亲,又瘦又黑,戴着一顶旧草帽,穿着洗的发白的的确良长袖褂,浅灰色的布长裤大腿部位打着大大的补丁,麻利地弓着腰薅草,脸上的汗水令她睁不开眼,手上又都是泥巴,便不时摇摇头试图甩掉汗水。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只好把目光投向远处。天蓝得透明,阳光干干净净,河水清澈如练,沿岸翠峰如簇,成荫的柳条和新生的茅草高低呼应,满眼碧绿,田野的气息,如滤过一样清新。邻居大娘也下地干活,看到戴着白色纱凉帽坐在树荫下的我,啧啧地笑着说,这丫头,细皮嫩肉的,这哪是你来的地方。我妈提着一满篮豆角,搓着黑乎乎的手,眼里的忧伤深如河,就是啊,我家丫头怕虫怕水怕杂草,啥都怕,生在这山沟沟里,将来可怎么办啊!
冬天的菜地里除了萝卜和青菜,也就没啥可做菜的了,而且还是拔一棵少一棵。庄户人家吃饭都喜欢端着碗串门,赶在饭口,邻家哥哥二话不说,自己夹半碗我家耳锅里滋啦作响的腌菜,边狼吞虎咽边说,小婶婶,为什么你做的腌菜永远都这么好吃呢。我妈总是笑着说,喜欢你就多吃点。赶在青菜长苔开花之前,瞅着有晴好的天气,我妈腾出半天时间把地里的青菜全都砍了,挑到河里洗干净,晾晒在菜园的竹篱笆上。第三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我妈推我,快起来,快起来,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一个人收不及,你去帮忙。屋外寒气逼人,伸手不见五指,我妈提着小马灯照路,寒风飕飕,灯光忽明忽暗,去小菜园的小路上还有几处坟墓,后山偶尔传来几声动物的怪叫声。我怕极了,不敢走前面也不敢走后面,估计我妈也有点怕,拽着我的手一路小跑,暗夜里只听见我俩的喘气声和她沉沉的叹息: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让你跟来啊,这些菜好不容易快晒干了,眼瞅着就能装坛子腌制了,它们可是我们娘四个几个月的下饭菜啊,要是被雨淋湿了,可就腌不出好味道了!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参加工作之前,举家迁来蚌埠。尽管生活不是那么富足,但餐桌上每天都有新鲜菜,弟弟妹妹正值生长发育期,营养充足,个子长的比我高得多。尤其是近几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春夏秋冬,菜篮子越来越丰富,想吃什么有什么,我妈的独门手艺——传统的腌菜倒变成了稀罕物,摇身一变成为美味佳肴的调味品了。
又到了豆角上市的旺季。周末回家,看到我妈买了好几斤嫩豆角,说是一早看到有农民提着篮子卖的:你快来看看多水嫩新鲜,一会洗干净泡了,十来天就能吃了,这三伏天热得人没胃口,给你们几个拿回去,每次切一小把葱姜爆炒下浇上麻油,吃饭就香了。我把她从老家带过来的两个菜坛子搬出来,几十年了,这两个坛子依然黄亮亮的,从这里面掏出来的腌菜总是那么酸脆可口。我妈把豆角一根根捋顺轻轻地一层层在坛子里码好,倒上凉开水撒上盐,最上层压上从山里带来的鹅卵石。她一边泡菜一边跟我絮絮叨叨细数着往事,我忽然感悟到,于她而言,每一次回忆是否都是一种留念,留念儿女绕膝欢如燕雀的日子,而我能做的,只是每周末回来一次,听她复述那些与她相依为命的往事,让岁月在往事中沉淀,在沉淀中久久回味。
“这些个菜坛子里的腌菜,你吃得最多。当初我是多担心你长大了如何能在土地上挣生活,好在你自己争气,考学、工作、成家、教育下一代从不让我操心。”盖好坛盖子,她笑意盈盈看着我说。许是年龄大了感情越来越脆弱,我忽然间就湿了眼眶,四十多年了,她把她的情感,填补在细碎的生活里,一点点交给我。而今,我坐在她对面,再一次看着她将关爱一点点装进坛子,将一件件往事放进去。我闭着眼睛,听一些欢笑和泪水在里面发酵,睁开眼睛,分明又嗅到了那清新的气息和熟悉的味道。我很想对她说,正是从小目睹了你的苦与累,才让我有了孜孜不倦追求美好生活的原动力,而让我自己过得好,也让你过得好,终将是我毕生不变的目标。
作者单位:市第三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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