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妈妈真好 ◆戚佳佳
母亲低头拔鸭子身上的毛，鸭子身上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只剩些零星的细毛。
母亲坐在低矮的木凳子上。小凳子，窄窄的，巴掌般宽，四条腿，两个手指粗细，两只腿之间，有一根横撑。虽是小板凳，却与大板凳无异。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只板凳，无论大小，缺了哪一处，都会让人心生别扭，坐上面难有踏实之感。
母亲坐着，背对着我。院子里，野蔷薇上的叶片早已落了个精光，刺芒裸露着，沐浴在院子拐角处，那缕细薄的阳光里。母亲的院落，背阴，房子在南，院子朝北。本来正午的阳光可以从屋顶穿越进来，但有一棵泡桐树，正好在房子前面。
我曾问母亲，为什么不把树砍伐了，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阳光又让它给遮住了。母亲说，树是邻居家的，树要长就让它长吧！要是想晒太阳，可以去院子外面啊！院子外是一片空地，地上铺了水泥，边上有草。挺好！
于是，在母亲房子前面的那棵泡桐树，越长越高，越长越伟岸。每到四五月份的时候，树上开满了泡桐花，粉嘟嘟的紫色花，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的，点缀在母亲的房顶上，煞是好看。
母亲不能算是一个资深爱花人，在母亲年轻的岁月里，料理一大家子的活计，田里，家里，哪一样都要经过母亲的手，她每天忙得连梳理头发的时间都没有。我常常看到在母亲的方巾里，藏着的发丝，很零乱，像我们家锅洞口的那些杂草们，横七竖八，缠绕在一起。以至于每次母亲梳头，都像是用梳子和头发打仗，梳子扯头发一下，头发便要拽梳子两下。
乱糟糟的头发，终于在某一天被母亲一剪子剪成齐耳短发，虽然看上去并不适合母亲瘦削的脸，却也省心。余下的时间，对母亲而言，也算是额外的盈余。那样的年代，农村妇人只为家，孩子，以及庄稼地在转，她们无暇顾及自己。
而今七十多岁的母亲，竟然喜欢起花来。院墙上爬满了野蔷薇，每至初夏，五颜六色，花团锦簇。靠近院墙，一溜排，种着迎春，凤仙，秋菊，还有一株腊梅。母亲坐在她的花草对面，虽然一些花草已被季节风干，却依然流露着生命的质感。冬日里，即便是一枝干枯的草，也一样闪动着生命的颜色。不同的季节里，万物以不同的形态呈现。用生命的名义。
母亲把沾在手指上的鸭毛放水中冲洗，直到把鸭子彻底清理干净了，母亲的活才算干完。
母亲说，这五只鸭子，是给你和你小哥准备的。你走时正好可以带走一只，吃新鲜的好，这是草鸭。妈，我们那里也有卖的。那能一样吗？这是看着人家养大的，吃着放心，我特意给你们备的。
只是这样，让妈太辛苦了。
这有什么，不就是为过年吗！一年一次。妈也不能给你们做什么了，老了，想干也没力气了。杀鸭子虽然累点，心里想着，等你们春节时回来，就能提溜着腌鸭子回去，我就高兴。一年一年，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妈妈能为你们做的，也只能是这个了。母亲说着，眼就耷拉下去。我的眼前，突然就被一层雾罩住了。
母亲黑白相间的头发，再也没有围巾的束缚。它们被抹上一层液体，亮晶晶的，丝滑，让母亲那布满褶皱的脸，显得富有神采。而这一切，包括母亲如今泰然的生活，都是母亲自己创造的。勇敢的母亲，跨出了她人生最为重要的一步。在父亲离世的十年后。
母亲走出了一步，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母亲问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季节。父亲离世的十年里，每次回家，说着零零碎碎的事，说着她的委屈，说着父亲的这般好，那般好。说着，说着，母亲就哭。
而我则常常望着黑洞洞的夜，难以入眠。我离家太远太远了，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母亲，我无意中把母亲无力克服，却又需要面对的事，摆在她的眼前。
窗外，夜影如织，夜深沉。
床上，我向东，母亲向西，哭过的母亲，终于平静地躺下。夜色里，望着屋顶，我泪如雨下。
又是十年，两间民房，一个院落，两个老人。日子清淡，生活丰裕而恬静。我初次跨进这个小院的时候，心情曾经也澎湃激烈过。
母亲在堂屋的墙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母亲的外孙和我。我们的旁边，也是我一眼就洞穿的，两个老人的合影。他们都坐着，坐着……
脑海里，突然被另一张照片填满，二十多年前，在大哥的新房里，也坐着两个老人。穿着老蓝色对襟衣的母亲，母亲的身旁，是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父亲，父亲还戴着一个蓝色的帽子。
那是父母亲第一张合影，也是唯一的一张。哥哥当时洗了两张，我藏了一张，像带着一个宝，带在身边。而另一张，则被母亲放在家里的镜框里。母亲喜欢把镜框挂在堂屋。母亲随时想看就能看到她想看的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痉挛了一样。
二十载，风雨人生，我庆幸，在后十年里，母亲的跨越，不仅让笑容回归，也让她再次成为我的引领。
盆里的鸭子，只剩下最后一只了。院子里，风嗖嗖的，太阳在屋顶闪亮。初冬季节，总还是有一丝冷。
妈，冷了吧！累了吧！歇歇吧！
快了，就一只了。我不冷，穿得多。冬天的棉袄都上身了。母亲笑笑。过年要回来，我在心里已做好准备。
妈……不知道要说什么！母亲并没说出她要准备什么？我也没接着问。问了，若是多出了母亲准备的，或者又不小心提醒了母亲要准备的，岂不是多生枝节，劳烦母亲。
母亲终于从小矮凳子上站起来，我赶紧端来热水，给母亲洗手。母亲定了定，用洗净的手，往后背上砸着。
有妈妈真好！
提着的袋子，里面还套了一个袋子，一只被拔的连一根细碎的毛都找不到的，光秃秃的鸭子，正躺在最里层的袋子里。
汽车，火车。阳光，行道树，笑吟吟的。又一个十年的开启，这一生做母亲的女儿，陪母亲好好行路。来世，做母亲的母亲，疼她疼到心碎。
这一程，明媚。
作者单位：龙子湖区地委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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