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戴立新

暮秋时节,百花谢幕,菊花正开。与朋友相约垓下一游。

出了市区,一路向北,进入固镇境内。再从县城向东行驶,便是往濠城方向。车窗外的田野,秋收已近尾声,地里的庄稼所剩寥寥。几近裸露的土地在晴朗的阳光下,褪去芳华,本色出镜。路旁、沟边的草树在秋风里,正进行黄绿色调的交替,于潜移默化中,模糊了季节的色彩:绿色已晦暗成了深绿,不复夏日的浓翠,可这黄,这黄?明明又欠着些火候呢。这不争不抢的暧昧,竟在我的心里泛起适度的暖意与亲切。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平和醉人的土地上,曾上演四面楚歌、金戈铁马的楚汉争霸。

车在镇中心停下。这是一座正在扩建中的集镇。镇中心广场的四周,是待拆的房屋和街道。道路两旁有新开的商铺,也有叫卖的临时摊点。看得出,这里正在着力围绕垓下古迹,打造特色旅游项目。项羽雕塑就立在镇中心一个几十平方米的石砌台基上。雕塑坐北朝南,高约十米:霸王身披铠甲,浓眉美冉,透出咄咄霸气:右臂向上高举,五指张开,双眼怒睁,正试图召唤千军万马,但眼中难掩悲愤和力不从心。身后两把硕大的青铜宝剑,擎天而立,交叉着悬在项羽头顶上方,透着寒光与杀气。这定是刘邦的倚天剑了,因为史载项羽的武器是霸王神枪。这是个大大写意,是否预示项羽雄霸天下的终结?霸王的左手弯在胸前,手握,咦?手中握着的是一女子腰身——美人虞姬的腰身!

我指给身边的女友看,女友惊呼:“你不说,还真没注意到!霸王手里握着的是个美人儿。这腰也太细了。”各自比划着,掐了掐自己的腰,呵呵,呵呵。

女人以瘦为美,只是这失调了比例的腰,细得只在霸王手中一握,也是绝了。想来也是,原本霸王别姬就是千古绝唱啊。

或许,这里有雕塑者的特别用心。

细看霸王手中的虞姬,柔若无骨,长发如瀑,已气绝的纤细身体自然垂下,仿佛只是附在霸王铠甲上的一缕衣袂。裙腰飘动处系着一块嵌着缨络的玉佩,很是醒目,定是霸王所赐了。

虞姬的真颜谁人见过?!

所幸,美人的标准早已为庄姜定下,世代认可。雕刻算得上精致,美人儿玉指纤纤,如若柔荑；皮肤光洁,有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这便是传说中的虞姬了。只是美人已逝,香消玉殒,不再与她的郎君耳鬓厮磨、顾盼巧笑。

奈若何啊,奈若何!细瞧来,她双目闭合的神态如此安详美丽、摄人心魄,仿佛熟睡一般,看不出一丝诀别的痛楚。想不出这花一样的女子,花一样的年纪,会在那个四面楚歌、漆黑混乱的夜晚,决然去赴死。拔剑的一刻,她是否犹豫过,是否觉得不值?她想念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兄弟姊妹吗?对未来的人生,就再无一丝一毫的留恋?就这样,决决然,咬牙横心,拔剑自刎?

细思,哀从中来。

没有其它选项。

她只能这般死去!这是天意。

天意,百用不爽。正如项羽,被围垓下,他认定是天要灭他。天不利,骓不逝,大势已去。江东父老已是无颜再见,只能拔剑自刎。

自古烈女配英魂,他心爱的女人怎能苟活世上?作为王的女人,活要温顺、死要刚烈,方不负君恩、不负众望!

一个烈女的形象,在男权社会,已长长久久地深入人心,浸入骨髓。更何况她的情郎是霸王项羽。虽然司马迁也承认项羽性情暴戾、无度,屠城阳,坑襄城,火烧咸阳宫,尸横启遍野,白骨累累。但司马迁还是敬重、偏爱他。霸王虽未称帝,也入了本纪。力拔山,气盖世,收楚地,战巨鹿,横扫诸侯,至今几人能比!

公元前202年12月,正值寒冬。十万楚军被刘邦几十万大军围困垓下。英雄末路,四面楚歌,昔日威猛的霸王帐中悲歌。他,是否也曾自省,也曾悔过?骁勇的霸王尚且如此,军帐外,寒风里,那些瑟瑟发抖的楚国士兵,被困数日,惊魂不定。决战的前夜,胜负已无悬念,死神近在咫尺。面对天明后的无情绞杀,我想知道,他们心里是怎样的无助与煎熬、恐惧与悲哀啊!

正午的阳光,令人眩目。手抚霸王雕像,我看见,催战的鼓声已经擂响,战马正列队嘶鸣,一场鏖战,不,一场屠杀即将开始!五千对八百,合围已成,追杀已至；我听见,士兵慌乱的踩踏声、铠甲的摩擦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恐惧的喊叫声……

战争场面从来无法还原,也不能直接呈现世人,因为太过残忍与血腥。虽然霸王一生瑕不掩瑜,但司马迁著《史记》距楚汉之战并不算久远,冤魂的哭嚎声仍在。这些都需要稀释与修饰。也许历史从来只能如雾中观山,角度固然重要,平衡也很关键。而平衡是一种选择,需要加工润色。战争从来不需要女人,但一个美人的植入,会令人的视线转移。如一抹亮色,收敛了剑戟的寒光,弱化了恶劣的刺激,刀尖上的血滴不再那么刺目。历史的画布,基调还在那里,无人能改。只是画面不再那么血腥与晦暗。

再来上一段唯美的,不,凄美的爱情悲剧吧。你仍会痛哭,但画风已改,频道已换,你会觉得疼痛不再那么锐利,岁月不再那么难捱,道阻且长,拾起残存的勇气,在变换的世道,踽踽前行。

英雄美人的故事最吸人眼球,被吸走了眼球的脑袋觉察不出套路。郎情妾意的桥段从来也不曾消停,无限长远地流传。且听——

楚王悲歌忼慨: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美人和吟: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何聊生!拔出宝剑,妾身去也。

《楚汉春秋》的记述,坐实了霸王别姬的传说。

梅兰芳的《十面埋伏》,更是家喻户晓的唱段。剧中虞姬高调上位,转正女一号,成为京剧中经典的名角。

经典永流传。忠贞的爱情会世代传颂下去。虞姬何人已不重要,况史料所载很少。

《史记·项羽本纪》仅载:有美人名虞。

或许个人的苦难于整个时代而言无足轻重,司马迁以自己的一生做了最有力的印证。经历磨难,方觉天地高远。关于虞姬的寥寥几字,太史公是留出了阙疑与空间的。少即是多,方寸间,彰显天地情怀。毕竟确凿的历史得有实打实的证据。

垓下的战火已在历史长河里随风散去,一个时代的苦痛也随之渐行渐远……举目远望,就在项羽雕像不远处,几百亩菊花正沐在秋阳下,沁香吐蕊,开得当仁不让,黄得鲜亮、纯粹。

这怡人的花香,不知虞姬美人梦中可曾闻见?

乘车离开之际,正午阳光正暖。车窗外,蓝天如洗。我还是想问,美人姓甚?家在何方?那里是否常开一种叫虞美人的花儿?

美人不语。

一群玩童正爬上雕像,嬉笑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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