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流淌在他们的心里 □马元忠

右江日报 2017-03-17 10:19 大字

去年初冬的一个上午，在德保小西湖景区大沐村，我穿过一片开满格桑花和向日葵的田野，径直走到村前的小石桥上去观望。一条小河从远处的山脚逶迤而来。细小的水流，狭窄的河道，两岸葱郁的杂树野草，小河以乡野河流固有的清秀和质朴，平静地走进这个村庄的视野，走进这个村庄人们的生活。流过村口的这一截河段比上游宽了许多，石桥下方不远的河道上拦着一排石头，水没过石头上继续流淌。因了这条若隐若现的低矮石坝，本该如前一路湍流而去的河水在这里缓缓地放慢了脚步，积储的水使石桥以上几丈见方的河段现出了一汪稍深的水域，蓝盈盈地像极了一潭山间微湖。水充盈了，河就丰腴了，壮观了，河因此当然就更有了河的样子，河面上跨过的小石桥自然也平添了一分昂扬和岿嵬。

这一汪水域显然是为殷勤的女人们置备的。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群村妇，老的，少的，她们并排蹲在水边，将衣物鞋袜抛进水中。氤氲的水汽里，她们淘洗着物件上的尘灰汗渍，也淘洗乡村稀松日子里的闲言碎语和各自的家长里短。说的，笑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喧闹一片，女人们把自己融进波光中，融进了面前流淌着的河水里。铺天盖地的暖阳下一汪清清冽冽的水，被她们撩搅得波光潋滟，水花四溅。在开满鲜花的田野旁边，悠然流淌的小河奉献的女人戏水图，无疑是这个上午大沐村另一个最惹人眼的鲜活风景。

我迎着挎了一篮湿物走上桥面来的一位村妇，用壮话问：桥下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她侧过脸来瞅我，脚步稍一迟疑，但很快就又扭头走了。妇人转身去的刹那间，我忽地看见她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浮着一丝嗔怪。我正不解，身边一同观景的友人却乐了。他知道我多次来过德保，不可能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此时明知故问，必定另有它意，至于何意，他当然还不明白。友人笑说我把河叫成“沟渠”了，“沟渠”在那一带人的眼里是很不像样的细小水流，时断时续，类似房前屋后的阴沟，还带有脏污腐臭的意思。我恍然明白，即便在我们百色这么一个不大的地方，虽然同属一种母语，南北壮话还是有区别的，我操的桂北壮话和德保大沐村所处的“南壮”，不光在音韵语调上不尽相同，各自对风物什品的指代称谓也差异甚大。我自作聪明忽略了用普通话问询，以为操壮话更能够轻易套取对方的亲近，不曾想却弄巧成拙，慢待了人家心爱的河，人家当然不屑于搭理了。我不禁内心愧疚，目光追着村妇走去的背景瞭望。而在远处，她心知我迟早要致歉似的正好转过身来，扬着被阳光照亮的脸朝我笑。

当晚宿居德保县城。晚饭后我走出偏巷里的旅馆，来到城中心一处开阔的广场散步。瞥见栏杆外的小河流，眼睛忽地一亮，心想这条贯穿了整个德保县境的小河，巨蚓一般穿过这座边陲小城，流到几十里外的大沐村，又继续向更远的地方流去，她在这里必定给人的心里刻下一些痕迹。彼时，夜幕初降，街灯次第点亮。山城的初冬，天气已经冷意浓厚，但沿河岸漫步的人依然不少。有过在大沐村的不快，这一次我再不敢操壮话问询。在一处街口，我用普通话问凭栏而望的一位老太：面前这河叫什么名字呢？老太张开无牙的嘴正欲说话，不想却被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抢先回答了：“叫鉴河！”声音响亮，甜脆。老太乐呵呵地说：“是嘛，就叫鉴河，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她身旁一年轻女人说：“人家许是外地来的，当然还不知道。”一副替我解围的口气。“外地人也应该知道！”后面这话口气就冲了，是躺在竹椅里一老头说的，他声音格外响亮，显然不仅仅要指向我。树叶筛剪后洒在他脸上的灯光密密匝匝，星碎一片，但我能依稀看到他神色里的善意。我于是心里暖暖的。我点点头，向他们几位投去歉意的眼神，然后继续往前徜徉。我了解善良人的脾性，他们大多都有自傲的一面，他们肯定也见识过大江大河。可是，在他们心里，那些大江大河是别人的，而且远在天边。眼前这条河虽然细小，但她属于他们，他们与她朝夕相伴，她已经走进他们的生活里，融进了他们的生命中，于他们而言不可或缺，他们不容外人轻视她，不容别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中午抵达县城时，驱车经过小河流经的街道，看到河里的水流虽然不大，但清澈明亮，心想这穿城而过的小河必定深得人们护爱，否则难有这副面孔。这个晚间，河岸上隔不远就有一簇人，他们或扶着栏杆，或袖手站立，都面向河流闲谈观望，没有人随手往河中丢弃物屑的举动。我私下想，一条河之于一座城，也如同一双眼睛之于女人，一张姣好的脸蛋，再配上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那么女人就不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一辈子可以和“美丽”“漂亮”相伴的美人了。我暗暗地羡慕起这里的人来，羡慕他们拥有一条河，哪怕她很细小，很瘦弱，但她盘绕在小城中，盘绕着大街小巷，盘绕在他们的房前屋后，他们每天推门而出，迎面看到的就是一条明晃晃的河，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傍晚时分，他们关了店铺，歇了活计，饭后一家人移步户外，凭栏观望披着斑驳灯火粼粼流淌的小河，聆听低吟浅唱的河水，他们的心境一定是宁静的，他们的心田一定是滋润的。

从德保回来以后好长一段日子，我常常想起大沐村那个妇人扭头而走时的眼神，想起她在远处回过头来冲我笑的样子，想起“鉴河”两个字从小女孩和老太嘴里脱口而出时的气势和情韵，想起躺在竹椅里那位老头脸上的神气十足的姿态。我陷入了“河流与人的关系”这一命题的思考中。后来我终于明白，一条河流，不管大小，她与沿途万千生灵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她与他们朝夕相伴，生生不息。她滋润着他们，濡养着他们；他们敬重她，挚爱她，感恩她；他们冠以她“母亲”的称谓，她以“母亲”的姿态流淌在他们的心里。她的名字从受惠于她的人们嘴里蹦出来，那种脆爽，那种慷慨激昂，往往与外人迥然有异。盯着那一刻的他们，听他们语气里满满的那份自豪，看他们眉宇间凝着的那份骄傲，你自然就会悟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那句俗语背后所蕴藏的深远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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