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书 胡竹峰

皖北晨刊 2019-12-20 17:22 大字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闲饮茶》《民国的腔调》《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等散文随笔集。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安徽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藕记

傍晚时分,太阳斜挂在西边圆顶建筑上,余晖未尽,像一枚钻戒插入土中,灿烂夺目。一边切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窗外的树。那是一棵槐树,前年秋天被火烧了一次,以为过不了冬,谁知道还是活了下来,而且长势更好。枝杈活脱脱一对梅花鹿的角,短短的叶芽是鹿茸。几次忍不住想攀爬上去挥鞭而去,直至藕花深处……

我喜欢藕,喜欢它外形的清新,更喜欢藕断丝连之美。存有几幅友人的水墨小品,淡墨绘制几节莲藕,白嫩如腕,秋冬时节看来,也隐隐浮现春天的鲜灵。

砧板上的藕切成一圈又一圈,像拆迁老屋时散落在地的漏窗。一一捡起,反正你们不要了,我把它调成凉菜蘸糖吃。

我吃藕蘸糖,常常配上苦瓜,一苦一甜相互冲撞。糖藕的香甜衬着苦瓜的清苦,苦瓜的清苦陪着糖藕的香甜。一嘴湿漉漉的地气恣意缥缈,甜得淋漓尽致,苦得大放光彩,口感无比美妙。苦中夹甜,甜中带苦,生活的况味出来了。

在皖南一家饭店,吃过极好的糯米糖藕。糖藕切成厚片,浇上桂花汁,斜歪在纯白的细瓷盘里。那藕片脆而甜,糯米软且香,吃在嘴里,一腔春色关不住,鸟语花香出唇来。

有人往藕心里塞红豆,塞绿豆,塞肉末,塞香菇木耳,塞枣泥莲蓉,塞山珍海味,填鸭一般。可惜口味变了,对蒸藕没了兴趣。

近来对藕炖排骨大发幽情。取上好的肋骨剁成寸,藕切滚刀块。将排骨翻炒,加葱花、姜片、红枣,装入砂锅内,加满水,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炖至十分熟,最后放入藕块焖熟即可。

藕是怀乡之物。1923年初秋时节,荷花早谢,绿叶微枯,正是鲜藕应市之际。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叶圣陶先生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

记得我老家地头还有种野生的地藕,表皮光洁,无孔,个大体匀,质脆味香,可以佐肉红烧,或用辣椒爆炒,腌制亦可,口感绝佳。美食是遁迹的白龙,不见地藕很多年了,其味遥不可寻,成为久远的往事,成为唇齿的传说。

刚上市的藕好看,清凌凌的。有的藕胖,胖藕肉多,入馔。有的藕瘦,瘦藕骨骼清奇,入馔亦入画。马瘦毛长,藕瘦节高。一节一节在宣纸上,比池中藕更好看。

藕虽泥中物,生而为荷,继而有花,一池皆香矣。

藕放久了,颜色由象牙白转为黄褐,况味如秋。

秋季好食藕。

秋深了,白白的碟子里散装一盘藕片,夏天没有走远。

芥蓝

芥蓝上桌,眼前一绿,觉得自己新鲜不少。

芥蓝脆生生躺在盘子里。白的瓷,白处极白;绿的菜,绿处极绿。白托着绿,绿衬着白,一段世俗生活绝世独立地走来。夹一筷子,盘子边的酱油微微漾起,经菜汁一冲,已经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黄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风中轻荡着浑浊的涟漪。

芥蓝削尖的脑袋,让人想起渔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则似蓑衣。这时的芥蓝,是都市人的回乡梦。退隐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划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双桨。冬天的湖水,莹如碧玉,湖中人迹罕见,有鸟声相随。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衬得蓑笠、蓑衣越发青绿了。当真是: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

青也芥蓝,绿也芥蓝,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让身体亲近山水,让嘴巴含青咀绿,也颇有诗意。

前几天,朋友请吃饭,点罢特色菜,让我加道素食。随手一翻菜谱,点了芥蓝。芥蓝,像一个美少妇动听的名字,让人无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蓝是她的闺密。如果是男人,芥蓝是他的知己,蓝颜知己。做芥蓝的知己或者做芥蓝的情人,我愿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颜,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蓝,十字花科芸薹属,其花薹、幼苗及叶片可食。芥蓝一袭绿裙,艳而不俗,是秦淮八艳,是花魁娘子,让人倾慕。久仰是对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对美人的倾心。久病成医,久慕成痴,痴情的痴。痴情太累,无情太苦。我不痴情也不无情,只会多情,对文字多情,对美食多情。

芥蓝茎粗秆直,肉质紧密,含水分少,嚼起来爽而不硬,脆而不韧,色美味浓。

夹在筷子头上的芥蓝,有股清新的气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隐隐约约在空气中飘浮,空灵而真切,婉约如美人。当年汉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盘,赵飞燕在盘上歌舞助兴,何等旖旎销魂。慢慢将芥蓝送到嘴里,绿色在唇边摇曳,俨然汉宫往事。

芥蓝色如翡翠,绿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炝,不能烹制过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浓妆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蓝,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处,糖刚好能盖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涩气,厨师功夫可见。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则香矣,可惜失之丰腴。素菜荤油,荤菜素油,这是我的经验,炒芥蓝亦不例外。

听人说还可以调一味冰镇芥蓝。幼嫩的茎白以开水焯熟冰镇,以甜酱、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风味尤佳。

青了

削莴笋,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一刀复一刀,一刀接一刀。青皮掉在地上如刀削面,凌乱,迅速,刀口翻飞,流星坠地。暗绿色的笋在手腕下一枝独秀,眼前青了。

阮籍能做青白眼。两眼正视,露出虹膜,则为青眼;两眼斜视,露出眼白,是为白眼。这节笔记一见到就暗暗喜欢。

我将莴笋也称为青笋。

以“笋”字结尾的名物有青笋、白笋、紫笋。青笋带清气,白笋见闲情,紫笋是怀旧之物。青笋、白笋都是菜蔬类粗纤维食物,可谓同窗好友,或者一家兄弟。

紫笋是茶名,产于浙江长兴。长兴没去过,长兴的名字一听到就油然亲切。我的故乡原称“无愁乡”,长兴对无愁,只是平仄不合,意思倒工整。

长兴重山叠岭,大涧中流,临近太湖,陆羽曾在那里写出了《茶经》。浙江真是地灵,绍兴乃报仇雪恨之地,长兴是把茶闲话之乡。只记得报仇雪恨的人生未免过于沉重,就知道把茶闲话的生活却又失之消沉。报仇雪恨之余把茶闲话,这才是生活。把茶闲话之后报仇雪恨,这才是人生。我辈无仇可报,无恨可雪,只能把茶闲话,这是平凡岁月的家长里短。

我好青笋,好的是色。青笋之色,青得不一般,像翡翠绿,神采夺目,容颜奕奕。其实这好色,好的还是态,神态。青笋外皮淡淡的砂红,仿佛碧玉的土沁。这是老青笋,有一些时光,有一些岁月了。

削了皮的青笋横放在砧板上,快刀如麻,粗大的笋棍很快成了细细的笋条,仿佛把春天引回了家。腊月的黄昏,经常从菜市场买一些青笋炒食,冲淡一肚子的萧瑟与枯黄。

青,是贫乏的,青,是病态的。心情欠佳,脸色发青,身体有恙,肌肉发青。但青在笋上,却是高贵的,明润而透彻。

有一年我将一条圆润细长的青笋削皮后泡在玻璃瓶里,屋子里顿时富贵起来。没钱不要紧,卖了这株翡翠如意,马上万贯家财。

青笋做法很多,可凉拌,也能热炒。笋丝、红辣椒丝炒在一起,怡红快绿。白围墙公园里,情窦初开的红男绿女窃窃私语。再放些肉片,滋味就长了。容光焕发,红男绿女新婚燕尔,过着油润润的日子。

炒熟后的青笋,越发青了。

黄瓜之黄与黄瓜之瓜

黄瓜,像个人名。再加一个瓜,黄瓜瓜,越发像人名了,或者说像一个作家的笔名。昨天,翻报纸,看见黄瓜瓜的作品,心头一愣,不知哪位高人,一读之下,却是区区。

近来,记忆力越来越差。

我不爱吃黄瓜,小时候吃多了,至今看到,犹自反胃。反的不是胃,是对乡村贫瘠岁月的不堪回首。

大概有十年没吃过黄瓜了。那天路过菜市场,卖菜大娘说:自家种的黄瓜,买两根尝尝?心下一动,买两根尝尝吧。回家后,洗净,一刀切下去,淡淡的生瓜之清香。应该说轻薄之香,轻轻的薄薄的香从砧板上袅起。

做了两盘菜,一盘是黄瓜炒鸡蛋,绿黄相间,味道不错。

不知道是久别重逢,还是口味变了,那顿黄瓜吃得不亦乐乎。看着光光的盘子,意犹未尽。

又做了一盘凉拌黄瓜。轻拍黄瓜,切成段,加入两瓣蒜末,放盐,添醋,淋芝麻油若干,滋味甚爽口。

较起真来,黄瓜不是黄的,也并非瓜。《辞海》上说黄瓜属于葫芦科。习惯上我们称它作瓜,瓜乎?葫芦乎?黄瓜非瓜,黄瓜也不是葫芦,黄瓜就是黄瓜。

黄瓜的做法很多,不论炒、炝、腌、凉拌,均称佳。汪曾祺先生写到过一味“扦瓜皮”做法,挺别致:

黄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剩下的黄籽的瓜心不用。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红辣椒(整个)、味精、料酒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动,待瓜皮蘸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盘。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瓜面朝外,层层码好,如一小馒头,仍以所余料汁自满头顶淋下。

这样的文字是纸上美味,或者说是纸上烹饪。汪曾祺的散文,初一看,是清风;再一看,清风拂面;继续看,清风拂面通体舒泰。有一类作家的散文,貌似平白如水,水里却藏着一个大千世界,琢磨复琢磨,其味方出。这一类散文是暗藏玄机的,王羲之如此,柳宗元如此,张岱如此,鲁迅如此,近人中,孙犁、汪曾祺皆如是,尤其他们晚年的文字。

如今黄瓜是平民之食。在宋朝,它是珍贵的。陆游有诗道得好,白苣黄瓜上市稀。到了明朝,《帝京景物略》记载北京食俗:“元旦进椿芽、黄瓜……一芽一瓜,几半千钱。”足见其罕。

上一次吃黄瓜还是十年前在天津,去饭馆里,朋友点了一盘木樨肉。黄瓜散装盘内,片片如翠玉。

南瓜记

南瓜有喜气。近来心情晦暗,写写南瓜,让心情明亮一点。是不是因为颜色,所以有喜气?外形上看,南瓜亦带喜气的,圆圆的,像车轮。岁数还小的时候,扛不动它,只能推着滚,仿佛滚铁环。

长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欢。我爱物,有时仅慕其形。正如有人爱女人,只在乎外表。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夏日黄昏,路摊买只大南瓜回来,削皮切成块熬粥,仿佛品尝一段过往岁月,怀旧感顿生。

从小就喜欢吃南瓜,味觉的质朴与嗅觉的清香,时至今日,犹觉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说过一个故事,说某少年聪慧异常,苦于家贫,不得入学,听闻杭州人丁敬学问了得,想拜其为师。于是背几个大南瓜,送到丁门。客皆讪笑,丁敬欣然受之,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馆内读书。

这样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鲜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东西。嫩时有嫩时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丝,堪称餐桌的齐白石小品;老来有老来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饭,可谓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时间还不够老,如果是深秋,早晚无妨,切几块老南瓜,掺糯米红枣一起熬上半个时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离,红枣之味扶摇锅上,最是暖老温贫之具。天寒地冻,三五个亲戚朋友围坐一桌,捧着粗瓷大碗,喝着南瓜粥,佐酱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缩颈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块放在饭锅上蒸。饭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汤下面条,据说滋味一绝,录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称为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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