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话 一苇
暑期时候，带孩子去上海玩。在南京路买饮料喝，孩子说的是咱家乡的土话，说了两遍，那个饮料亭的大姐还是没听懂，孩子只得改用普通话。终于顺利买到了饮料，只是一张小脸通红，“妈，我可憋坏了。”孩子尚小，还未学会圆融与变通。也许，慢慢地就会了吧？
吾乡岳西，地处皖西南，旧属古皖国，相对封闭，语言也保持着一份古味与悠长，透着一份闲适与安稳。“他大哥，明着帮我做一天生活喳？”“照（行）。明着就去帮你家做一天生活嘛。”乡里乡亲，互相帮衬做生活。生活可不就是做出来的？不做，哪有生活呢？庸常的生活，居然就有了哲学的意味，只是我淳朴的乡亲一直在哲学思维，却全然不知不觉。这里的孩子打从妈妈背上牙牙学语，摇篮里听催眠曲，听父辈劳作时一唱三叹，绵远悠长的山歌，乃至精神不好或者头疼脑热时看母亲攀上楼梯或者站在三岔路口，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虔诚地祈求未知的神灵还给心爱的孩子健康与平安，乡音已悄悄潜入他们流动的脉搏与心跳，就像带有母亲气息的温暖的被窝，就像父亲和着烟草味的粗糙的抚摩，就像天冷时候生起的炉火，就像家里厨房里粘有油烟仍旧嘀嗒的老钟的诉说。
有位亲戚，是一位知名的电子专家，旅居美国十数年，受“走，回中国！”的感召，回到中国科技大工作。在他心里，故国是一块越来越有吸引力的磁场，他怕自己再不回来，只能做这块磁场发展的看客。这块磁场上下五千年的乡音“走，回中国！”让他热血沸腾。他说，外乡的仆仆风尘中，血液里的乡音一直汩汩流淌。在异乡时候，偶然听到同胞的语言，总要跟上去，看看是朋友，还是乡亲，《回家》就在心头回荡。
是啊，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最温暖的是家乡话；最亲切的，是家乡话；最难比的是醉在乡音里。
那年暑假，与现实的生活暂时逃离，去了温州。白天在厂里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夜晚倍加思念远方的家。一个人坐在海边，海无边，人骤小，明晃晃的月光在海面上闪动，很多纳凉的南腔北调在海滩响起。望远方，茫茫不知何处。却有小贩过来兜售皮鞋，价廉是真，物美却未必。吸引我的是他的声音，一样的舒缓悠长。并不需要新鞋，还是买了两双，只因为他的声音，熟悉得就像我的兄弟姐妹，那是我从小就听惯的声音，他乡闻乡音给人慰藉。回到驻地，工友笑我。我也笑。
平常日子，除了工作和交流的需要，我总说着自己的家乡话，流畅自然若行云流水。曾有同事笑我，别说家乡话，难听死了。可是家乡话，就像母亲的耳语，就像心灵的归依，有谁嫌过自己的母亲丑呢？说别人的娘丑与打别人耳光差别不大。在读书看报的时候，我总是用家乡话的语调，记得快，记得牢。说到家乡话，我们这里有一则段子：
妹婿，你在我们家过夜嘛，你哥不在家不碍事哟。
新女婿大骇。
其实，何为过夜？乡人好客，留人吃晚饭而已。这里人是真好客。重要客人来了，正餐之前是要整点好的让客人独自端在手上吃的，一碗土鸡汤或者一碗煨猪肉，最不济也是一碗红糖鸡子，是为“烧茶”。没有“烧茶”就是失了礼数，会遭人笑话的。
有位爷爷辈，我喊他小爹，年轻时候逃荒至江南，在桃花潭畔安了家。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江南虽美，一个外来的异乡小伙，扎根娶妻生子，当比别人都来得艰难。悠悠岁月，他仍说着家乡话，却杂糅了很多当地的口音。曾恰好出差路过，我寻上他，握着老人粗糙的手，一声乡音呼唤“小爹！”让他浊泪纵横。他招呼那我未曾见过面的小奶，赶紧“烧茶”，今天孩子一定得在家里“过夜”。
这个流浪的老人未曾读过书，赋不出乡愁，他的半拉子家乡话该如何承受？我跟他说老家的人和事，故事和新事。窗外渐明，水汽氤氲，有鸟叫，有虫鸣，都染上了乡音。来处来，去处去，不知老人的乡愁可有了安放之所。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土。经常听身边的很多孩子日常交流的都是普通话，越发觉得自己土得掉渣了。普通话固然是交流的最好工具，只是，这些只说普通话的孩子已经不再明了我们的那些“大作怪”的语言，也许，很多的东西都会丢了，民俗丢了，谚语丢了，山歌丢了，上下五千年的脉流呢？我们的七大方言区中又有数不清的次方言，甚至吾乡岳西，山山水水间，语言也各自不同，有的时候隔着一个山岗，就有了太湖口音，岳西口音，潜山口音，霍山口音，舒城口音。我们说着普通话，也说着南腔北调，和而不同。
不禁又想起了我的那位亲戚，他说在加州时候，普通话，上海话，东北话，四川话，闽南话，潮州话，湖南话甚至台湾话，都是他的家乡话，都是他的乡音，这些声音里有故乡的云在飘，捎来自己心中那方热土的生机与绿意，蓬勃与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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