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树 李传玺

安庆晚报 2018-10-23 09:45 大字

草尖之舞张健 摄就是那段树!

其实已经不完全是树!

什么事太巧合了,可能让人觉得那里面肯定存在着冥冥中的什么缘。

去年刚到望江司阁时,即把村子边界线走了一圈。同马大堤外的小圩即是华阳河与长江的交汇口,走到那时,我看到河滩杂树林下歪着一个麻石凿出的石臼,旁边丢弃着一个木杵,显然这是当年修补木船时,冲麻布石灰桐油以弥板缝用的。当时我就想把它们弄到村里正在修建的文化乐园去。丢在那儿好多年了,没人要,但自从看到它并想把它派上用场时,我就觉得它时时会被其他人弄走。晚上散步,有时也会走到小圩去,去了便要去看看它还在不在。秋天时,江水落了。一天去看它,嗨,不远处江滩上竟然躺着一个巨大的树根。

跑到它的身边。真大!估计一人抱不过来。根部只有个轮廓了,而且被什么人用它来挡风烤火烤焦了,根以上还有一米多的树干,被水沤得乌黑,顶部有人锯过,估计比较硬,只锯了一点点便放弃了。在自然撕裂处,有人揳进了一块木楔。打量一下,我老觉得它像一只趴着的雄狮。我又想把它弄到文化乐园来。今年开春,文化乐园基础打好了,那天让我去看。我立即让施工人员去江滩把那几样东西驮来,石臼和木冲驮来了,树根没来,回答是太重,人力三轮车太小,搞一辆大点的电动车再去,河中一位船主人看见了,说那是他拴船的,要一千元钱。修文化乐园的小老板不干了,破木头,还要这多钱。夏季又要来了,江水又要涨上来了。我怕它漂走,就想干脆我出钱去把它买来吧。傍晚我骑着车跑去了。傻了,船走了,大树根也不见了。是被船主人弄上船带走了呢,还是被这段时间到小圩坝树林中打柴的老头老太太们劈了带回家烧锅去了呢,还是被其他人当成乌木给买走了呢。只要不是被烧了我都能接受,但心中仍有种失了朋友般的怅怅和替它担忧的思虑。

天放晴了。天空是一种透明的蓝,空气清新又好像带点清甜。傍晚,到小圩那儿走走吧。江边,栽了很多桑树。桑叶下藏了很多桑果,有一些已经乌紫,那是熟透了的。才下过雨,干净,伸手将桑枝拽下来摘。同行的小伙伴说,小时为了摘桑果,够不到,只好爬树,没有上衣穿,一不小心,向下一滑,会把胸口皮蹭破。为了安全,这几年江边的人家都移到坝内了,但仍有老房子在,有些老人仍恋着。看我们一边走一边够,笑着说,味道好吧。为什么不摘了卖啊。老了,没办法摘了,年轻的都走了,谁想麻烦啊。那我们就摘了吃了。你摘吧,想摘多少摘多少。

就这么摘到了江水边。

眼光不自觉看着那棵大树根曾经蹲伏的位置。空空落落的。

突然,真的突然,就在它下面的江水处,一段树一头搭在泥上,一头扎在水中。

看看去。

坡有点陡,地还没干,脚踩上去还很滑。小时在水边长大,但由于曾掉到水中差点淹死,之后家人严加看管我不让靠近水,所以一直没学会游泳。别滑到江里了,找来一根小树棍,斜蹲着身子,一手将树棍插到泥里按拄着,一脚探伸下去,如此交替。手够到树了。居然还比较长,居然还相当重。死劲攥着断裂的木块,死劲开始往上拖。将树棍插到前面泥里拄好,再把脚挪升到相应位置。终于拖上来了。手指竟然被戳了个血眼。

虽然它被拖得都是泥,上面还沾着丝丝缕缕的青苔和水藻,但仍能看出它的俏模样来。

活脱脱像一个一直在游动的鱼。稍细的一端断裂成了一个尖梢,微微弓起的背,似乎一直在攒劲。是不是在地下沉埋期间,一直想钻出黑暗的地面,游到水面上来,或者游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就是游到萌芽、生长、茁壮然后倒下的地方去。

已经被水浸得相当透彻,也被水冲刷得十分纯净。从稍粗的一端看去,树心泛着水汪汪蓝莹莹的青紫色,树面那么光滑,摸上去,有种玉的凉润。树皮早烂了,也早被洗去,树结是树的伤痕,也是树身长出新一枝条的地方,一般是树身比较坚硬的地方,不知怎么也烂了,但留下的不是疤,而是一个个漩涡状的逗点;年轮都是一同生长的,但是不是有背阴和向阳的位置之分,另外还是不是有树身供给滋养厚薄不均的缘故,树身竟然被水雕刻出一道道流畅的水道,能被雕刻的地方,应该不是水硬水锋利,应该是树向阳或营养供给相当丰富的地方,它膨胀它生长快速啊,但由此换来的是相对的疏松。

整体来看,它好像就是一段树的骨头。

没有了那个大树根,有这么一段树,搬回去也可以啊。

突然想到,太巧合了吧,为什么这段树就在大树根躺着的下方岸边出现,是不是当我发现了那个大树根的价值,至今仍在想着它,冥冥中它感知到了,作为一种回报。这段树曾经是大树根主干的一部分?它是被派回来的?

但我宁愿它是一个独立的主体。

它不是被人砍伐下来的,因为两端都是猛然折断和撕裂的粗砺。

它应该就长在长江边。现在这段岸线仍然生长着许多大柳树。当你走近它们一看,你会惊讶,它们都有着相同的姿势,迎着江水流来的方向斜倾着。有人说,长在水边的树都会向着水倾斜。是的,树都有恋水的本性。但在这里迎着江水,必须还有当肆虐洪峰到来时,只有迎击才能不被冲倒的坚定。是的,你需要它,它也滋养你,你自然要恋着它,向它倾斜,但它也可能把滋养变成肆意的毁灭,身处其中的你,也需要保持一份清醒。你不要说这也是树的本性。即使是本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样,我也就理解了这段树为什么不在弯曲处折断。长年累月的抗击迎击,早就练就了这段树的坚韧。如果说它是树的骨头的话,这段树应该是这棵树最硬的骨头所在。

这样,我就又进入另一段想象:一个雷电狂风暴雨交加的日子,一道闪电划过,一声炸响,正击在高高挺在江边的它,本就被狂风吹得枝断叶落,经此当头一击,一个趔趄,树身一下在弓腰弧度的两个弦切点,咔嚓断成三段,那咔嚓平时应该是声音很大的,但风太大了,几乎一点声息没有——然后一头栽倒在江边的烂泥里,暴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洪水渐渐涨上来,并且裹挟来上游的大量泥沙,它就这样被沉埋起来了。或者一个冰冷狂风暴雪的日子,狂风应该是能够将落在枝头的雪吹落的,但狂风也把天吹得更冷了,雪太大了,落在枝头很快就凝结上了,慢慢地越积越厚,越积越重,树本就被狂风又吹又冻得瑟瑟发抖,当那片雪呼啸着扑面而来,并紧紧地抱住枝头时,树身忍受不住了,一下在弓腰弧度的两个弦切点,咔嚓断成三段,那咔嚓平时应该是声音很大的,但风雪太大了,几乎一点声息没有——然后一头栽倒在江边的冻泥上,泥不再松软,冻得比铁还硬,树身倒下时,撞击得木屑像炮竹一样四散飞溅,然后和雪花一样纷纷掉落雪面上,春天来了,雪融化了,洪水渐渐涨上来,并且裹挟来上游的大量泥沙,它就这样被沉埋起来了。

没有了阳光雨露空气,没有了轻风鸟语花香,只有泥沙掩埋,只有无边黑暗,只有漫长死寂,时间似乎停止了,不能动弹也无法动弹,不能呼吸也无法呼吸,生命的枝叶与肤色正在褪尽,生命,难道就这么完结或腐烂了!

将那段树拖回了我现在村里的办公室。

华阳这里原本是长江中下游联结点,一个大码头。当年什么船都得在这里停靠,可繁忙了。为了货物搬运方便,这里的人们到对面东至的山上,开采了一块块石头,打凿成升斗状,小头朝上,并将它凿成凹弧形,担上木头,从船中缷下来的货物先放在上面。如今码头不存了,这些石头也就没用了,到处丢弃着。找两块这样的石头来,正好可以做这段木头的底座。

原本它是长江边的风景,现在它成了我独有的装饰。

只要在办公室,眼光会时不时落在这段木头上面,人也会时不时蹲在它旁边,用手轻轻抚摩着它光滑凉润的骨骼。

你竟然真的没有腐烂。

难道沉埋就必须完结或腐烂?

生命清醒地抗击磨难形成的骨气,让你在坚韧处不会折断,是不是在遭受沉埋时也不会腐烂,反而实现了生命的转型。

你是什么时候被埋的,那时有人类了吗?

假如那时还没人类,现在你的出现是不是想告诉人什么?

假如那时还没人类,现在你面对人,会听懂人对你的诉说么?或者人会懂得你的暗示么?

……

它总是沉默着,长期的沉埋,它已习惯了沉默。

我的指尖在树面滑动着,它的高低起伏、它的漩涡逗点,它的水道沟壑,似乎又成了它可以变幻组合的密码语言。它似乎仍在无尽地诉说着。

只是我不能听到,只能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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