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叹 寂寞桐城
·钱红丽
一
置身桐城,岂能不去文庙?
庙前几株银杏,叶子黄得通透朗润。除了这树,除了那座汉白玉的石桥,是老的,旧的;余下的,大约都是新的了。孔子像,胖了些。我心中的孔子,一定是瘦老头形象——这个人前半辈子辛苦奔波于各诸侯国推销自己,最后无功而返,只得退而办学,操碎了江山社稷的心,估计也总失眠,又岂能胖得起来呢?知识分子不能胖,一胖,便蠢了。
文庙偏僻角落,隐藏着一个逼仄展览馆,算是桐城派纪念馆了?桌椅板凳是新的,唯门前一对石狮子,遍身斑驳,透出了风霜之美。走着转着,姚鼐几幅书法作品,忽现眼前。那几日,所置身的均是崭新的桐城,古城墙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然倾颓;东门城楼,为后来所重建,即便披沥着青砖,也丝毫掩不住的簇新之气。
于姚鼐书法前,徘徊了又徘徊,不免滋味万千——古桐城的一点文气,仿佛重又回来,丝丝缕缕,飘忽于他的点横撇捺间。冬阳橘黄色光芒透过窗棂投射进来,算是给予那几幅书法作品的重重追光,何尝不是生活的美意?
一幅《枯树赋》。
一幅《缙云三贴》。
在两幅字前,看了又看,不能移步,内心轰轰然。自一个乡下懵懂少年,到对桐城派的深刻认知,这中间,究竟花去多少年?头发也白了七八根。
庾信《枯树赋》,特别契合中年心境,寥落,孤独,仿佛天生不为人知:
木叶落,长年悲。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面对生命里各样精神困境,面对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沉郁,彷徨,却哀而不伤,只将一颗心,短暂地沉溺下去,而后,趁着夕阳下山,悄然回家煮饭,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唯一颗心,被风声洗礼一遍。
这幅《枯树赋》,一定是中年之际的姚鼐写下的。当时的桐城派光芒四射,尚处于鼎盛期。及至民国,由于胡适、陈独秀等人的大肆鞭挞,桐城派渐趋委顿而去。这个统领文坛两百余年的派别,渐渐没落于白话文运动,简直赌气似的,说消逝,便消逝了。
对于胡适、陈独秀的彻底否定的态度,我始终困惑不解。
但,安庆的文风一直在着。
安庆、枞阳、桐城三地,是一衣带水缔结金兰的关系,永不可分。安庆好比一个早通世故的姐姐,一直无声地照拂着枞阳、桐城两个小弟——长江流淌多久,他们仨的关系便会存续多久,是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了,无论外力怎样阻隔,终是无以割袍断袖的。
当下,因行政区划,枞阳被彻底抛出安庆地区,令人失落而兴叹。以往,写简介,定位自己“安徽安庆人”;如今,退一步,强调自己——“安徽枞阳人”。一直认同于作为姐姐的安庆,枞阳,一直是她的小弟,与桐城不分伯仲,永远都是。
说起文风不灭,十余年前,曾写过一篇《我的师承》,受桐枞一带山风月色所滋养,想必承继了一点桐城派余风,就算枉托师门无所愧悔了吧 。
二
街上,不时掠过“桐枞食府”的招牌。桐城、枞阳的饮食习惯,大致相当。
在酒店早餐,看见“雪水鸭蛋”四字,心里都亮一下。暌隔三十年,他乡遇故知了。小时,每逢大雪,我妈都要珍藏一坛雪,留待来年春上,呛鸭蛋用。雪水呛鸭蛋,这么风雅的事,大约只有我们安庆人做得来。宴席上,吃到山粉圆子。刚一入嘴,便知,一定是刚洗出的新山粉,Q弹软糯,齿间散发出一种植物的新香之气。蒸出的老南瓜,无论表皮纹理的走向,抑或口感的软糯,与童年的,自无别样。有一种童年的味道,任凭走到哪里,都无以忘却,具体是哪样,亦形容不出,但,离家三十余年,一旦相逢,依然可以精准对接上。是三十年前的竹帘挡住烈日,那一地荫凉,依然散发着三十年前的旧气。所谓老牛是不会长翅膀飞掉的,那一个个童年的梦,也薄了,脆了,是划一根火柴都可以被点燃的热切。
一桌人,一边啖着美食,一边谈闲白。桐城腔,大多维持于第二声调,温存,婉转,动听,一句句,犹如黄梅戏韵白,实在美好。相比起桐城话的韵味,枞阳腔,颇显垮气,第四声调多一点。两地日常用语,多来自古文言,比如我们所说的上昼、下昼,就比上午、下午,文雅得多。昼,不就是白日吗?用“午”指代白天,真的不太准确呢。
三
一日,我们起个大早,往嬉子湖去。途中路过无边的旷野田畴,一车人大约在讨论一个关于哲学的终极命题——人类将往何处去,以及关于生命轮回的玄学问题。有几人颇为担心,农耕文明怕是再也不能回归了。
车窗外,那些远畈里的越冬作物一派霜意,迎着朝霞,金光闪闪,让人打个寒颤。一激灵,似又回到小时候,我们一日日里,便是这样踏着霜意前往学校念书——田里的稻桩,总是在每一个清晨,披一身寒衣,冷冷站在原里目送我们。我们称上学不叫上学,而是叫念书。即便考上大学,也会说,他到外地念书去了。一直强调一个“书”字。念书比上学更加深刻。刘大櫆,屡试不第,他也没灰心,后来便留在故乡教书育人;方苞,亦如是;姚鼐晚年,不也是自京城回到故乡教书么?所谓诗书志业,一直源源不竭地流传下来了。
这些年过去,安庆地区的耕读文化从未消逝过,父母均希望自己的孩子念书,“读书为文”之风特别兴盛。我们单位二百余人,安庆籍同事占的比重最大,均是通过念书走出来的。这一点,走到哪里,作为一个安庆人,都应值得骄傲。小时,大人总是告诫我们,要发狠念书。所谓发狠,就是要付出比常人多的辛苦。
荡远了。
还得说田畴远畈,以及那一座座安静的村落。家家门前一个木篱笆围起的菜园子,三四五六畦的样子,种着些绿蔬,芫荽、菠菜各半畦,青菜一两畦,再秧一垄蒜;包心菜永远种在地的偏旁,一株株的,被稻草绳拦腰扎起,宛如一个肥而美的胖妇人在风中系着一条枯黄的围裙,也顺便给芫荽、菠菜这些贴地长的蔬菜们抵挡一下寒风。这些蔬菜,跟城里泛工业化的大棚菜比起,长相自然浑厚,气质卓绝,一派苍绿,仿佛一颗颗不老诗心,近人,复拒人,吃起来,那么清甜。就是这些朴素而浑然的绿蔬们,最是滋养我们的体格。多年被饲养于城市的我们,一日日变得焦灼而紧张,不晓得为什么,一旦置身乡野,整个身心便舒展起来,天地一下大起来,沐风浴雨,过霜经雪,世间最可珍贵的,逐一来到眼前。
老人坐在阳光里打盹,冬萝卜也在阳光里晒着,切得细致的白丝子,铺在篾子上,一点点地风干……窗台上搁一两个红柿子,被白石灰的墙映衬着,像极齐白石老头画笔下的册页小品,望之,可亲可暖。
沿途尽是苦楝树。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落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树冠之上,徒剩串串黄果,风来,相互碰撞而咕噜噜微响,像极童年穿的花鞋子,大人特为于鞋跟带子上绑两颗铜铃,每抬一步,都是窸窸窣窣的悦耳之声,走到哪里,大人都找得到。
嬉子湖被大雾所困,不能登船。午后,雾气散去,方才解揽泛舟。一片白茫茫大水,仿佛进入另一时空,唯有空无虚静,让人默默然说不出什么来,震撼是有的。这嬉子湖的气质,与龚贤的画同出一辙,处处淡墨,只偶尔点缀一点焦墨。所谓焦墨,也用得节制,不是岸边的几株枯柳,就是湖中小舟上独自一个的人。初时,看龚贤的画,简直惊呆,这个人历经多少市嚣繁华,到最后才懂得删繁就简啊。在龚贤面前,黄公望、范宽们笔下的那些山水都显得满了。
冬日嬉子湖,是中年之湖,鱼翔潜底,莲荷尽枯,将所有的芜菁驳杂一一运化了,唯剩一湖白水,镜子似的,无波无澜。
湖对岸,是安庆。
嬉子湖的空无虚静,于画,不能流动;于文字,万千呈现不出一二。唯在柴可夫斯基的《船歌》里。
古典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绘画次之,文学复次之。
湖的静谧广阔,是我白描不出的。回到合肥,一遍遍听柴可夫斯基的《四季》,自一月二月四月,到了六月,便是《船歌》了,钢琴始终在一个音阶上迂回,让一种空虚寂寞的情绪肆意流淌,渐渐地,远了,远了。回头再听,依然如昨,是无边的风声,是湖岸静止的枯树,是被霜所覆盖的荒草稻桩,一副副何等沉得住气的襟怀别抱,犹如桐城派,慢慢地,慢慢地寂寞下去了。
四
桐城在春秋时,曾被命名为“桐国”,据说是因盛产油桐树而得名之。而今,纵然未见一株油桐,但,这座古城的地理轮廓尚在,所谓“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
午后,去龙眠山,途经龙眠河。河面大片野植,临冬而不枯,蓬蓬然而盎盎然,一道又一道石坝,流水潺潺,不时有浣洗人的身影,间或棒槌声声。
正是这凭空而来的捣衣声,残存着桐城丝丝古气。
最让人心心念念的文气,则隐藏于文庙一角,在姚鼐的书法间,在《枯树赋》里,在《缙云三贴》里。
戴名世作为桐城派孕育过程中的继往开来者,一贯反对明末时期故作艰深、虚矫的文风,提出“言有物”“修辞立其诚”的见解,主张文道法辞兼备,是奠定桐城派基础的先驱式人物。
古往今来的文章者,莫不是以诚挚情深而不朽于世的。到了后来者姚鼐,他则主张文章应“义理”“考据”“词章”合而为一。也就是说,除了诚挚之外,结构能力、语言能力、知识体系、文采风流等一样不可或缺。这便是踩着巨石上山了。一百余年过去,几人做到了呢?
当下,汉语正一点点地被粗鄙化,那种古已有之的风雅,只能去《诗经》《古诗十九首》里寻觅了。而古桐城一直寂寞在那里,等着风声雨声,以及我们这一群人前去凭吊。
龙眠山深处的一个村落里,遇见一口池塘,当年李公麟洗墨之地。他的龙眠山庄早已灰飞烟灭,村子依旧是那个古老的村子。时已黄昏,天上一轮残月,静静凝视着层林尽染的龙眠山。池塘前,伫立久之,颇有寒意,凛冽入骨,风来风往,无所止,亦无所终。
村旁,溪水不歇。一位耄耋老人,坐在黄泥夯实的老屋里,静静守着一尊观音菩萨。几案上袅袅三炷香,忽明忽灭的,像极桐城派余温,纵使寒冬,也被无形地胸怀暖着,更是任何时代的风雨都捶打不灭的,桐城派的文风一直在着,也永远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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