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河墅 李国春

安庆晚报 2018-11-13 09:24 大字

河墅落成那一年,蜀藻先生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蜀藻是潘江的字,号木崖。马其昶先生为蜀藻立传时,称他“生而天才隽妙”。先生在他的《初买河墅作》一诗中自谦云:“幼承先子训,总发事诗书。老大迄无成,蹉跎六十馀。”读此诗可以想见,河墅,是蜀藻六十馀年来追寻生命精神的一处寄托。先生少年失怙,科闱颠踬,连朝廷博学鸿词的征召也放弃了,归隐这山明水秀的河墅,老友张文端公连连叹息:“路涉五千里,霜添几二毛。”归老河墅,蜀藻才真正体会到文端公那句诗的含义:“功名石上火,富贵波上沤。”他的遣兴诗句“耕读安时随分足,可知天地一籧庐?”最能反映这位高士大半生的心路历程。

明清之际,桐城士大夫在古城郭外营造的楼轩馆台,无以计数,大多具有极高的营造美学价值,中国文化精神蕴含于其里,而蜀藻构筑的“河墅”居其一。先生的高足戴名世游学于此,写下了著名的《河墅记》,颇具逸兴:

出郭循山之麓,而西北之间,群山逶逦,溪水濴洄,其中有径焉,樵者之所往来。数折而入,行二三里,水之隈,山之奥,岩石之间,茂树之下,有屋数楹,是为潘氏之墅。

河墅这座雅致的山间别业,曾一时引得桐城文人蜂聚于此,海内读过蜀藻诗文的人,无不想亲睹蜀藻的风神,执礼相见,必欲长坐于河墅,听松风啸咏作永夜饮,涤虑消烦,晨夕咏唱。河墅时期的数十年间,此地一度成为桐城文人最频繁的雅集之所,甚至成为桐城文学的中心。但兴废仅在倏忽之间,颇为可惜。时间过去了两个多世纪,当年桐城文人与长风烟萝相属和,以河墅为题咏留下了大量的诗文,永远镌刻在穷壑绝岩之间。读这些诗文,二百多年前一班桐城文人的流风雅韵跃然纸上,其音节嘐然长啸,不失魏晋风骨。

譬如当年戴名世就曾惊叹河墅处丘壑之间,其师独处林泉之下,真乃旷世之高士:

余褰裳而入,清池洑其前,高台峙其左,古木环其宅。于是升高而望,平畴苍莽,远山回台,风含松间,响起水上。噫!此羁穷之人,遁世远举之士,所以优游而自乐者也,而吾师木崖先生居之。

自买下河墅这块荒芜之地,蜀藻一共耗费了三年时间,精心擘画,硬是将一块前人废弃的旧园子经营成郊外的桃源,先生的好友王廷元曾写有《河墅赋赠木崖先生》诗:“别墅青葱旧碧山,轩窗多在白云间。”“中城甲第连云起,为恋烟霞不肯还。”河墅有烟霞之气,它东引桐陂之水,北望投子烟云,有野鸟之声堪可冼耳,谢绝尘纷,俯仰自得,与名花古木共纳沆瀣,岂不是一幅天然画图吗?

蜀藻在《初买河墅作》一诗中嗟叹,六十年风雨人生,追名逐利有何人生意义呢?于是他作出了一种选择,归老这园子里。《初买河墅作》读起来有陶靖节之志:

逝将去城郭,结我田中庐。堂前好种树,堂后好种蔬。

蜀藻卜居的这块幽僻之地,原来也是花木缤纷的栖隐之所。不知何年,罹遭火灾,园内楼台池馆,夷为平地。先生开辟这块土地时,主人已更换了几回。松竹枯萎,桃李凋零没于荊榛丛中,昔日的池水早已干涸,不见游鱼的踪影。其荒芜的景象令人唏嘘不已。先生打算对这块土地作大致地修葺,力求疏朗,不打算过度地营建。他在《河墅落成》一诗中说,他的先祖也曾在古城南郭西部营造过园林,一日遭到群盗践踏,亭榭荡然无存。他慨然感叹:极盛易招忌,还是简单些好。

蜀藻的原配方氏过早地离他而去,爱子又英年早逝,他以衰病之身来到河墅,不想再为土木所累了。他在归纳众人的意见后,决定少建轩宇,多留些隙地以便开荒播种。“桑柘阴相接,阡陌恣游遨。”“种秫及秋成,新刍压香醪。”居住在这里,说避世,先生谦逊地说他没有陶靖节笔下那些隐士的高致,但谢绝尘世的烦嚣,安身总是可以的吧?

近世以来,人们一直在寻访河墅。这块幽渺之所随着主人的远行已杳无踪迹,如同明清桐城许多郭外别业倏然消失一样。所幸的是,后人在探究河墅作为园林建筑的美学意义,以及以河墅同题歌咏的一批诗歌的诗学价值时,会惊异地发现,河墅里曾留下过一代诗宗的身影,彼时林泉氤氲沆瀣,连空气里也弥散着楮墨的味道。天下文士翕然宗之,河墅是桐城那个时期读书人不朽的心灵故园。

与蜀藻几乎生活在同时代的诸多桐城文人,都推重他,与蜀藻生平往来酬答和寄怀的诗文作者多达近百位,尤其是当年河墅落成时,桐城文人争相赋诗作文以祝贺,留存的诗文蔚为大观,堪称那个时期桐城文坛的“河墅文学”现象。

一次蜀藻邀好友何永绍与李雅、姚文爕三人来河墅。这次来河墅的几位好友当中,蜀藻与李雅最善,而李雅也真雅士也。

李雅,字芥须。后来为桐城明清耆老立传的马通伯先生说,芥须先生诗文沉酣宏肆,古文为张文端公所推重。以寄籍广东省生员身份,参加科举考试,被选拔为江西崇义县教谕。回乡后在桐城东门外筑东皋草堂。性情燥烈,好饮而无钱买酒,于是作《乞米行》寄与好友们,大家纷纷解囊。真名士风度。

芥须先生曾筑东皋草堂于桐城东门外乌石岗三墩之上。蜀藻赋《东皋草堂歌》以贺:“问君底事卜幽居,不爱深山爱平野。”

芥须先生活了八十二岁,临终前,求老友蜀藻在河墅旁为他选一块地以埋骸骨。先生死后,蜀藻按照老友的遗愿,将他葬于河墅,并在他的墓旁埋了一只白鹤,以赞美他一生志行芳洁。

康熙某年的一个重阳日,一代名相文端公张英来到河墅。张文端公《重九后十日木崖招集九松》五古,写河墅秋日之美:

逶迤草间路,黄叶犹未坠。盘桓古松下,高枝落秋吹。

那一年蜀藻曾与文端有约,晚秋登高日来河墅九松树下饮酒谈诗,时红叶缀霜,秋草转黄,两位知交,一在庙堂,一在乡野,人生阅历不同,但感悟颇为相通,回首往事,感慨良多。文端公曾有诗《寄木崖》:“当代有诗人,萧然隐薖轴。蚤年驰盛名,晚岁耻干禄。天才本高隽,经史盈便腹。”诗中称蜀藻与母夫人:“母子俱闻人,海内所瞻瞩。”蜀藻也有诗寄与远在京城的老友,他在《敦复宗伯贻书云闻于九松碧山之间新构河墅甚为神往》一诗,中有“我钓沧浪嗟已往,君营绿野早投闲”之句,要老友买山莫买田,早得林下之乐。

这一次河墅之约,决非仅仅盘桓于林下,讨论声律。读完文端公这首长诗,山间民瘼之疾苦流于笔端,这正是一代名臣的仁者情怀:

倚徙松棚间,独悯老农悴。白发自驱犊,天寒拾遗穗。

可怜儿女养,饱此催租吏。燕酣忘苦辛,吾侪将无愧?

文端公先后有数十首诗写给蜀藻,都是羡慕老友有“道气”,高风在河墅岩壑之间。如他的《河墅》诗有“潘子晚好静,结庐寄遐想”之慕,《寄木崖》有“清泉白石间,圣贤作徒侣”之咏,清玄冥静,都是山水之乐,而自己身在朝廷,身不由己,只好发出“落落有吾徒,萧然在天地”的落寞嗟叹。

蜀藻初买河墅时大约在六十岁左右,大致推算在清康熙十六年前后。入居河墅时,他以毕生精力编纂的《龙眠风雅》将要付梓,他选择这块空灵淡逸之地,文端公说是为了“移家看耦耕”。但他并未停歇,在河墅时期,他寒去暑来,往来于城里与山中,自康熙十七年至康熙二十九年,耗时十二年,终于再次完成了皇皇二十八卷《龙眠风雅续集》的编纂。可以说,半部《风雅》在河墅。

张文端公曾写有《梅花诗三十首》,其中有“吟入暗香诗冷艳,梦回芳径月朦胧”的佳句,写梅的冷香幽韵,暗喻生命境界的虚明,有韶华易逝的叹息。文端公与蜀藻是表亲,蜀藻的母亲是文端姑母的女儿,但两人更多的还是以诗结缘,有着共同的人生志向与生命追求。文端公曾有诗云:“白松挺奇质,高格无纤埃。如对修洁士,隽整爱丰裁。回头看榆柳,琐屑皆凡材”“老至无所愿,所愿多馀闲。乐彼禽与鱼,山泽返自然。”蜀藻也有类似的诗句:“龙眠好山水,风日足游陟。”“秋坐小山丛,冬卧仲长室。酒碗与茶铛,临池水可汲。药栏与花榭,编篱茅可葺。绕砌泉声流,卷帘山翠入。”诗言志,文端公在他的《拟古八章》中,列举人生所遇到种种欲念,凡富贵贫贱,闲冗祸福,盈亏损益,利害吉凶,都应祛欲平心,安静恬舒,泰然处之。他在《为磊斋题小像十二册·沧海乘槎》一诗说:“人间万事多倾覆,得似乘槎稳卧无。”后有一行注解:“人生境遇举步多碍,烟水华胥遍在浩渺之乡,非鸿波万里,不足以纵游目舒旷也。”蜀藻八十寿诞,文端公赋诗以贺,《寄木崖八十生日二首》其一云:“千尺松乔倚赤城,江天南望若为情。喜看硕果留丹嶂,赖有灵光值太清。报答平生应大耄,折除官爵是才名。漫言人是丘园客,百卷文章已盛行。”唯文端公知蜀藻也。

蜀藻先文端公辞世,文端公为蜀藻题墓碑,文曰:

大诗伯河墅先生之墓

一代名相与一代诗宗,辉耀于历史的天空,他们的生命精神在于,无论贫达,都能于逝去的时空中感悟生命的天乐,与天地为徒,用诗人的话说,睹烟云之变幻,察卉木之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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