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窝 ◆君 娃
她从精致的包装盒里小心翼翼取出燕窝,我一眼就看见了贴在包装上的便签条,这片纸被上下各用一块胶布贴在内层的包装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这是她的习惯,重要的事情记在纸上。我打算放弃拒绝了。
“你用手机拍下来,我试过了,就按照这个方法可以做成功。”她监督着我的一系列动作,看我在大包里里外三层地翻;在一个女士的大包里找手机通常是一个繁琐的过程,而我总是在这个过程中显出慌乱,“啊,坏了,手机呢?”“你看你,为什么总是丢三落四?你用座机打一下?听听带了没有?”她在一边比我还急。总算顺利,我摸到了手机,启动拍照模式,咔嚓——— “这样行了吧?唉,妈,这是你写的字吗?这么乱?”我转过脑袋看身侧的她。这一回头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只看到了她被白发覆盖的头顶,在白炽灯的光晕里是银色的,银色的发根异常稀疏和茁壮,它们得意的把她的头顶变成一个迷宫并且心安理得在那里安营扎寨。
我把目光再向下一点,这一看,就把眼泪差点看下来。
她似乎又缩了几寸,她的身材并没有老人的发福或者干瘪,只是越发的小,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一个人从年轻到老去,为什么身体会缩小?我不认同那些干巴巴的科学解释,我见过不缩小的老人,那么她为什么要缩小?
我猜想那是一个人对宿命的最终妥协,就像长在秋天的植物,它总要对着冬天枯萎,以此换回一段寂静的时光。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家居棉袄,这是她去年在淮河大堤上花了几十元钱买的地摊货。我们责怪她,说妈你这么一个讲究人,怎么也买地摊货?“我在家干活穿,不会穿出去的。”她说。可是你知道,所有地摊衣服最大的问题几乎无一例外,不能洗。这一洗就洗出衣服的层次,譬如红就不是原来的红,是那种突然憔悴了的红,红里面渗透着莫名其妙的土黄,鹄面鸠形的,令人观之不悦。此刻她正歪着脑袋看我,右眼蒙着纱布(她一周前做了白内障手术),因为一只眼看东西费劲,她努力睁着左眼,这一努力,就显得眼皮格外耷拉着,这松弛的眼皮掩不住一个80岁母亲满眼的关切:“你要严格照着做啊,不能胡乱弄,会糟蹋了好东西。”
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句话,近乎于毫无意义,可是她说得那么殷切,就如同我在包里翻找手机时常带着的那种隐秘的惊恐,然而这无意识的话此刻我听起来却是无比的意味深长,想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你究竟有多少次轻忽漠然地把一个母亲的叮咛丢在耳后?
躲过她左眼的光芒,我别过头去看便签上的字,把冲撞进眼睛里的酸涩给逼回去。我笑着学她的样子捂住右眼去看那些字,哦,还用问吗,一只眼睛写字怎么会不潦草。她写道:
干燕窝的做法
1、温水泡3-4小时(越好的燕窝泡发的时间越短)
2、换温水继续泡发清洗,不要弄碎,捡出羽毛和杂质
3、用80度水烫一下,撕成条状(如果燕边依然硬,可剪下继续泡)
4、a,装碗加浸泡水蒸30-45分钟
b,也可直接放锅里烹煮,水沸转小火3-5分钟(时间长了会化了)
5、出锅可放冰糖、椰汁
她不会上网,我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周折写出了这个“秘方”。我仔细回忆,这是她远在新加坡的外甥给她寄来的燕窝。那位表哥曾和她有过一次长长的国际长途沟通,他们在电话里用浓重的桐城口音交谈,他告诉她这一款燕窝的正确吃法,她在电话的这一端手里握着一支笔频频点头;我当时真的在笑她的煞有介事,我以为她不过是出于对想尽孝心的表哥的抚慰,可是她居然通过笔录和记忆补充完善了这个处方。
这些燕窝她原本可以留着和父亲慢慢享用,可她偏要仔细分成几份送给她的女儿们。面对我们五花八门的拒绝,她的理由始终是一个:“若不分给你们一起品尝,我和你爸也是吃不下去的。”
她说这话时,好像在宣布一个真理,就像她年轻的时候宣布一个马克思的真理,这让她的理由变得冠冕堂皇,也让你的接受变得顺理成章。
“呐,这是你的。”纸质托盘上妥妥地几枚上好的干燕窝。那些长得像耳朵一样的燕窝并没有多少杂质,它们被她摆放成一个队列,一共五枚,她有许多物件都和“五”这个数字有关,她的水果盘上栖息着五只小鸟,她年轻时有收藏的意识,她买五枚银行发行的纪念币,她随老干部出门旅行,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五个,无论我们对那些东西多么不以为然。她一生就爱这个数字,如同爱她生养的五个女儿。
我看见她渗透着土黄的红棉袄上掉了一个扣子。
2
这一年多,父亲生了大病,她几近被我们忽略。我再也没有给她买过新衣服,再也没有和她开玩笑撒娇。
她的步伐更加的轻,头发变成完全的雪白,曾经无比美丽的双眸始终蒙着雾气,视力下降到0.4,直到她必须要做白内障手术的前几天,我都对此一无所知。甚至,面对一向健康的父亲突如其来的重大疾病,以及针对父亲的治疗方案的分歧,我们在她面前哭过,争执过,我们四处奔波到处求人,我们肝肠寸断心力交瘁,我们理所当然忘记她是80多岁的老人,我们的眼里只有父亲,仿佛她根本不用承担任何惊恐和伤心。
那些争执和分歧把她重重推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和那个巨大的木质沙发一起蜷缩在窗下。
“你们的爸爸是有福气的人。”这几个字从她的嘴里轻轻地飘出来,像飘过一只气球,“在这个时候无论执行什么方案,都是错的也都是对的,我和你们的爸爸都不会怪你们。”“关键问题是,你们要选出一个最终做决定的人。”气球在枯燥的空间里一下炸开。
她戳破了那只气球,同时终止了分歧。
捧着那几枚燕窝下楼,“你要严格照着做啊,不能胡乱弄,会糟蹋了好东西。”她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
走进沁凉的夜,这夜包裹着我无比熟悉的一个小区,深秋冰冷的雨丝在闪烁不定的路灯的光芒里飞翔,像被吹散的蒲公英,有一点犹疑,但最终都落在蒙住燕窝的塑料薄膜上,薄膜下五枚温暖的小耳朵乖巧地一动不动;我仰起脸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一扇窗。
拉开车门,“哗啦”一声,我把藏在车里的黑暗一下子赶到空旷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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