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得百花酿为蜜 □许丽
扬雄读书那会儿,因所读专业只招收省内学生,且一个县、市最多只招收一人,所以我们班40位同学分别来自不同的地区。那时才知道,仅仅一个安徽省而已,各地的方言也竟然不同。就拿“吃饭”来说吧,芜湖、安庆地区的同学说“切饭”,我们老家话叫“车饭”,蚌埠、宿州、阜阳地区的同学说“此饭”,还有北边他地的同学更爽气,直呼“尅饭”。记忆比较深刻的是“膝盖”和“胳膊肘”更有意思,我们老家叫“磕几头”和“胳包拐子”,宿松同学则说“塞勒跛”和“刀心处儿”。哎哟哟,想起我宿松那位女同学,娇小玲珑,和她老乡谈话时,那一口软甜糯的方言就像唱歌似的悦耳,尽管一个字也听不懂!
然而,这样的差异并非今天才有,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人就已经意识到汉语在不同地域的方言差异了。例如,儒家亚圣孟子就曾经讥笑楚人的方言,称其为“南蛮鴃舌之人”。众所周知,《诗经》的重要来源之一便是分散在各地的民歌。周代的采诗官,云游各地,收集整理民间歌谣,同时,他们能够帮助朝廷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民俗风情,甚至还具有“监察”的功能,因而“国风”中有不少讽刺贪官污吏的诗篇。对于采诗官的贡献,白居易曾有诗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而方言材料的收集,也需要类似于采诗官这样的职业——“輶轩使者”。
周历八月,使者们乘坐着轻便的“輶轩”车,奔赴各地去收集方言材料。周代的版图与今天不同,如今最为富庶的东南沿海那时还未开化,原住民说着中原人无法听懂的百越语。南方的大国楚国,虽然也是从中原地区分化出来的一支,但是长久与中原文化联系较少,且又受到当地少数民族的影响,导致楚国的文化、语言也与中原大不同。而中原以西,散居着义渠等少数民族,属于阿尔泰语系,与汉语迥然不同。因此,可以想见,輶轩使者们的工作难度有多大。自然,能够被记录的方言是有限的,不过流传下来的材料却也极其珍贵。
随着周王室衰微,诸侯崛起,各地纷争不断,即使秦统一后却很快又陷入新的战乱之中。许多先秦时期的文化典籍或毁于战火,或散落各地,輶轩使者们收集到的材料也不例外。西汉的学者们耗费百年,到了晚期的道学家严君平手中,才收集了千余字。不过,他的学生扬雄,很快就让这千余字焕发出新的价值。
公元前53年,扬雄出生在四川成都郫县,没错,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郫县豆瓣酱的郫县。自古以来,川蜀之地虽然不属于华夏文化核心区,但是却孕育出了许多文化名人,西汉初年的司马相如,后世的李白、杜甫等等,都能体现巴蜀文明的独特魅力。年轻的扬雄十分好学,仰慕同为老乡的司马相如,常常模仿相如的辞赋。后来,扬雄得以拜严君平为师,刻苦攻读,历时八年,终有所成。老师手中所收集的方言材料,也交给了扬雄。学成出师后,他得到了汉成帝的赏识,步入仕途为官。宦海沉浮,扬雄也得以辗转各地。在此过程中,他深谙凡有母语的民族,不论大小,都热爱自己的母语,都与母语有着深厚的感情,因而对各地方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方面他对老师收集的材料加以辨别整理,同时也不断收集新的方言材料。就这样,在前辈工作的基础上,以周秦残存的资料作为起点,他利用各方人士来京的机会进行调查,进一步收集和整理各地方言,最终,耗费27年,扬雄写成《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一书。
《方言》是中国第一部汉语方言比较词汇集,具有“悬之日月而不刊”的美名,经东晋郭璞注释之后流传至今。今本《方言》计13卷,大体轮廓可能仿《尔雅》体例,但卷内条目似不及《尔雅》严格有条理。其中所收词汇虽不标门类,但基本上是按内容分类编排的。释词一般是先列举一些不同方言的同义词,然后用一个通行地区广泛的词来加以解释,以下大都还要说明某词属于某地方言;也有时先提出一个通名,然后说明在不同方言中的不同名称。《方言》的问世,表明中国古代的方言研究,已经从先秦时期的萌芽状态而渐渐发展起来。扬雄在书中,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寻找方言中的本字,以及不同方言字义相同而读音不同字之间的关系,甚至也会讨论方言词的造词理据等等。放眼世界,这也是绝无仅有的。虽然汉语经过几千年的变化,今天的我们很难理解两千多年前的字音,但是仍有部分词语得以保存下来。比如:
“?,芡,鸡头也。青徐淮泗之间谓之芡,南楚江湘之间谓之鸡头。”“青徐淮泗”即今天的山东、安徽北部、江苏北部地区,而“南楚江湘”大致是今天的湖北、湖南地区。看到这一条,江淮地区的人们不难想到一种水生作物——芡实。芡实还有一个俗名“鸡头米”。
“獾,豚也,音欢。”所谓的“豚”,即小猪。《说文解字》“豚,小豕也。”在方言中,许多地方都还在使用“猪獾子”来称呼小猪。
“拌,弃也。楚凡挥弃物谓之拌。”“楚”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安徽、湖北等地。这个“拌”字,普通话读去声第四声,很难看出与方言的联系。然而,《广韵》中“拌”还有另外一个读音,“弃也,又音潘”,属于上声第三声。今天的中原官话区,六安、淮南乃至蚌埠,仍然会把“扔东西”说成“把……拌掉”,足可见这是古楚语的残留。
在记录方言词汇时,扬雄已敏锐地觉察到,某些方言间的区别,是方音不同造成的,他把这种情况称之为“转语”或“语之转”。例如:庸谓之倯,转语也;鼅鼄:……或谓之蠾蝓。蠾蝓者,侏儒语之转也,两种名称实指一物,即今天的蜘蛛,它们都是由“侏儒”一词的语音衍化而来;倯(sōng)与庸叠韵,都是懒惰无能的意思……
不得不感叹,源远流长的汉语和传统文化,在时间的作用下,不仅有趣,还意味深长,始终保持着独特魅力。然而,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人们沟通交流的方式越来越便捷的同时,汉语方言也在逐渐消亡。新时代,普通话与北方官话越来越相近。上世纪末的蚌埠方言调查时,发音人大多不区分平舌音与翘舌音。而在如今的年轻一代人中,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自觉区分平舌音与翘舌音了。因此,2015年,教育部启动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通过现代信息技术,记录方言语音数据,统一建档入库。负责语保工程的专家学者们,承担了新时期“輶轩使者”的工作。只不过,不再使用口耳相传、文字记录的方式,而是现代化的录音设备。
语言文字是文化的基础要素和鲜明标志,是文化传承、发展、繁荣的重要载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爱我中华’!”世殊时异,沧海桑田,在倡导“四个自信”日新月异的今天,无论是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还是提高我们的文化软实力,都需要做好语言文字工作,为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文化自信提供有力源泉。曾经,輶轩使者们走过的路,或许今天已不复存在。但是,汉民族对于语言文化的重视,千百年来却从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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