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庄 余同友
余同友,七零后,祖籍安徽潜山,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有中短篇小说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东庄的树
乌桕树。这是它的学名,显得身份很高似的,其实,东庄人都叫它木籽树。我以为,木籽树应该是东庄最好看的一种树,它大多长在田埂边,屋塘边,也没有人管,扭也好,直也好,春天长叶,夏天结籽,一个个圆溜溜的小弹子球样,到了秋天,籽壳由青变黑,下了第一场秋霜,黑色的籽壳就撑开了,露出了里面白白的小籽,一个壳里总有十几粒吧,像笑嘻嘻的小牙齿,哦,还有,到了秋天,木籽树的叶子也渐渐由青变红,像油画上常画的那种有质感的红,这样,你就看吧,空旷的田野上,一棵木籽树,黑色的枝丫伸张,白色的籽粒悬挂,红色的叶片飘扬。当然,这样的情况是不长久的,大人站在晒稻场上,手搭凉棚,说,木籽张嘴了。大人们这样一说,小孩子们就拿了腰箩,扛了顶刀,直奔木籽树们而去。他们有的爬上树用手摘,有的在树底下用刀顶,目的都是那籽。白籽放在腰箩里,带回家,晒干,拿到村上的代销店里去卖,一斤能卖一毛多钱。我曾经是爬树采木籽的好手,一个秋天能采四五斤,隔壁的二姑平时对我没有好颜色,但看到我采木籽回来,就笑着招我,不是给我一个手缝的笔套子,就是一捧热乎乎的炒瓜子,最后的结果是,她从我这里拿去一大碗木籽,她要用木籽洗脸,说是洗了脸上光滑滑的像绸子。
苦李树。东庄人叫李树都要在前面加一个苦字,其实,李子并不苦,倒是又酸又甜。我们家以前远离村子,独居在大河坡边,听我父亲说,老屋边倒处都是苦李,李子熟了的时候,走在李树下,把头一昂,一颗李子就掉在了嘴里。1958年,东庄发大水,成了孤儿的父亲独自在河坡老屋里住,晚上害怕,便让村子里的马孬子陪他,他每天早早烧好了晚饭后,就爬到最高的那棵苦李树上,向村子中张望,盼着马孬子早点来。有一天,父亲左等右等,马孬子也没有来,他默默地吃着苦李,嘴都吃木了,忽听得身后猛一声叫,他吓得啪地从树上栽下来,原来,是马孬子在吓唬他。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和父亲回东庄上坟祭祖,路过河坡时,他指着一处空地,给我说了上面的话,但那时,整个河坡上已经没有了苦李树了。
留皮树。不知道留皮树的学名叫什么,它的皮是一种青绿色,而且剥了又长,皮很有韧性,剥下来后,去掉表层上的一层嫩软的绿衣,剩下的白白的皮子扯也扯不断。村子里的人,粪担耳子断了,箩筐边缺了,就拿了一把刀子,到菜园边找留皮树。因为不断地被人砍,留皮树总也长不高,砍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粗矮的树桩子,但一到春天,它就又长出许多枝条。留皮的叶子也很有趣,叶面阔大呈五角形,我们常把它撕下来,对角相折,用竹枝缝起,就成了一个皇冠样的帽子,放牛归来时戴在头上,一手执牛绳,一手甩牛鞭,那快要落山的日头给这朴素的皇冠漆上了一层金子。留皮叶子还有一个用途,每到农历端午节,东庄家家户户都要蒸小麦粑,新磨的小麦粉,和好后,摊在留皮叶子上,一同上锅蒸,揭笼时,拿起小麦粑,粑上还印着留皮叶子的筋络,一吃,麦香中更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小麦粑其实就是北方的馒头,我曾经到过华北平原,但那里的小麦粑总也吃不出那种香味,想来,是缺少了留皮叶子吧。
东庄的石器
石硪。石硪其实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墩子,底部扁平,旁边有几个系绳的小孔,每个孔上系一根麻绳。石硪是用来砸地基的,一般用于两种地方,一是砸水塘埂,村后的池塘埂经过多年雨水的浸泡,有时还有大蚂蚁做窝,就常走水,这样,到了冬闲的时候,就要从埂中间挖开一条大槽子,重新往里面填新土,也不是一填了事,填一层就要用石硪筑牢,两个、四个或六个男人,各执一绳,一声喊起,石硪就飞上了半天里,再猛一用力,硪子狠狠地砸了下来,新土陷进去老深,一硪又一硪,一条坚硬的塘埂就做成了;二是砸屋基,屋子做好了,屋子里的地却坑坑洼洼的,平整的工作也就交由硪来完成了。打硪是一项苦活,大概是要消了流汗的苦吧,那些精壮小伙子们一打硪就唱硪歌,硪歌的腔调都是一样的,词却是随口乱编,由一个人领头,其他的人跟着相和,村里马叶林的硪歌唱得好,“我们八个人哟”,他唱,其他人和“哟呵”,“一起来打硪哟”,“哟呵”,“打硪真可怜哟”,“哟呵”,“日里吃冷饭哟”,“哟呵”,“晚上想老婆哟”,“哟呵”,那调子听起来,让人的心里陡然变得柔软起来。
石溜子。长大后我才知道,东庄人叫的石溜子学名是“碌碡”。一个圆柱形的石头,从中间穿了一个孔,孔里套了一根木棍,木棍两头再套绳子,一拉绳子,石溜子就“溜”起来了。石溜子也不是溜着玩的,是要干大事的。东庄人做房子买不起青砖,就自己动手,在田里做土砖,做土砖的泥要有绵劲,做出来的砖才齐整结实,于是,就用石溜子在田泥里来回地压。几百斤的石溜子,由两个人拉,一边一个,一天拉下来,肩膀上要磨掉一层皮。我家盖房子时,是我姨夫帮忙来拉石溜子的,他和父亲拉了半个月,才凑齐了一个房子的砖。而今,土砖房在东庄似乎已经绝迹了,但我春节回去时,还是看见了那个大石溜子,它不知怎么地,一头躺在张时兵家的篱笆边,一头深深地栽进泥里。
石磨。磨粉磨,做粑做,大粑家里吃,小粑送隔壁。这个歌子在哪家一唱,哪家的石磨子也就转了起来。在东庄,石磨子几乎家家都有一架,三两天就会吱吱呀呀地转一转,磨的东西多:正月里,新姑父上门,要做米粉粑,磨一回;三月里,要做蒿子粑巴魂,磨一回;五月端午,不吃新粉小麦粑不叫过节,磨一回;七月辣椒红,不留辣椒酱,好辣的男人胃口要差一年,磨一回;九月是重阳,打糍粑,磨一回;腊月里打豆腐,漏粉丝,晒豆丝,磨了一回又一回。磨磨子是枯燥的事,一簸箕米要磨上个半天,我最怕磨磨了,偏偏,村口的小云妈妈喜欢三天两头换花样做粑吃,她家没有磨子,每次都叫小云来我家借磨子用,小云一来,母亲就让我帮小云磨磨,后来,我一听到小云在门口向我妈开口借磨子用,我就从一旁的耳门里飞快地跑走。有一次,我没能逃脱,只得和小云一起推磨,我忽然发现小云不知道什么变了样了,脸子和手白白的,头发黑乌乌的,胸口那里也鼓鼓的,而她也不像过去那样跟我打打闹闹的了,每推一下,我的手臂就要碰着一下她的手臂,我惊奇地发现,小云的手臂也变得非常柔软,碰一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后来,我再也没有和小云一起推过石磨了,想起来,我就后悔,当时我怎么就不多帮她推推石磨呢。
东庄的匠人
东庄的人把走四方的匠人们叫作“做生活的”,这个称呼怪有意思的,对他们来说,做就是生活,或者说生活是做出来的,这是一种多朴素的概括呀。
缝衣匠。一个大村子里可能只容得下一个缝衣匠,再多了就没有生意做了。东庄的缝衣匠叫老凡,他的一个眼睛瞎了,而他一个徒弟也是瞎了一只眼,不要以为这样他们做起衣服来就不利索,反而带来了某种便利,他们穿针走线时,另一只眼睛不需要像常人一眼费力地闭起来。东庄的人一般一年做两次衣服,一次是夏天,一次是过年前的冬天。夏天要换单衣了,母亲就拿了卖茶叶的钱去到镇上供销社里,在棉布柜台前,摸着一匹匹光滑的布料,算了又算,将那种叫的确良的料子扯回家去了。过不了几天,老凡就和徒弟挑了一个大裁缝机子进村了,取下宽大的门板,搭成一个裁衣台,一般是老凡负责裁衣,徒弟负责踩机子缝衣。师徒俩做的事都很有趣,小孩子们都喜欢围着看。老凡裁衣先用一个圆圆的彩石片,在布料上画上记号,再用长长的剪刀咔嚓咔嚓沿着画线剪下去,这个动作是让人惊心动魄的,你想,那么好看的布料,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剪碎了,要是剪坏了怎么办,但是剪坏了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因此,我们都很佩服老凡。那个徒弟呢,闷头盯着手中的布片,踩着机子,用连绵不断的线圈将布片连接起来,那声音哒哒哒的,像战斗片里的机关枪的响声。老凡在东庄十里畈上做了很多年的缝衣匠,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做的衣服,我想老凡一定是很骄傲的吧。
尖犁头补锅的。犁田的铁犁用了一春一秋,前面的犁头已经被泥土吃去不少,再犁起来就费劲了,冬天,第一场雪快落下来的黑黑的傍晚,尖犁头的外乡人就顶着自己黑黑的脸,挑着一付黑黑的担子,进了生产队黑黑的队屋里。没多儿,风箱拉起来,炭火的火苗呼啦啦地叫着,火苗上吊着一个黑黑的铁罐,铁水化了,倒进模子里,再将旧犁头塞进模子,压紧,冷了一阵,钝了犁头重又变尖了。尖犁头的大多带补锅,在这一年里,总有几家的锅底破了,要么是夫妻俩吵架,女的气不过,又不能像男人一样砸热水瓶(毕竟那东西家里只有一个,又那么贵重),就只好捡一块砖头摔到锅里去;要么呢,是某一次小孩子塞火时,将硬柴碰坏了锅底,于是除了打小孩子一顿外,就是盼着尖犁头的早一点来。尖犁头的始终是黑黑的,脸黑,手黑,衣服黑,用的家伙也是黑的,但这黑人有人缘,每到晚上的时候,落雪子,屋外一片大白,村子里的人就拢着袖子,往队屋里走。尖犁头的早烧旺了炉子,屋子里暖和和的,开水在铁罐里咕咕地叫,炉子底下的灶灰里,埋着几颗大红芋,随着夜的加深,香味也渐渐变浓,大家就围坐在炉子周围,炉火把他们的影子放大在土壁上,把他们的脸照得血红,尖犁头的开始讲他的鬼故事。他曾说过一个怕人的故事,说他有一年从东至县的项街到我们东庄村,路上要翻过一个桂花岭,走到岭上的时候,遇到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手上拿着长长的黄烟筒,向他借火,点上后就坐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吸黄烟,他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可又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在路边向他借火,他给了火给老头子后,又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可又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在路边向他借火,神情面貌和前面的老头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一下骇了,甩开腿往前飞跑,但在前方又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在路边。说到这里的时候,尖犁头的就沉默了,屋外的风从屋顶上呜呜呜呜地走着,村子里的人也不问他故事的结果,一个个打着呵欠,慢慢站起来,摇着身子回家了。
阉猪匠。东庄的人对手艺人有个很精辟的总结,一阉猪二打铁三叉鳖,阉猪被排在第一位,为什么?因为这事看起来实在是太轻松而又赚钱了。东庄人几乎家家养猪,小猪仔捉回家来,养了一阵子,不论雌的公的都要请阉猪匠给它们来上一刀子,这样年底过年才有口大肥猪。阉猪匠家伙简单,就一把小阉刀,五寸长的样子,别在腰里裤带边,看都看不出来。阉猪匠进村了,请的人家要打两个糖蛋恭恭敬敬地端上来,据说阉猪匠要是不满意东家,就不把猪阉干净,那猪就是养十年也还是个小猪仔。阉猪匠吃完了糖蛋,抹抹嘴,猫腰到猪栏前,一把将小猪拎起来,按到地上,一手压头,一手从腰里抽出刀子,在小猪锐声尖叫里,麻利地在小猪肚皮上划了一刀,然后用嘴咬住还在滴血的刀子,用手指再伸进刀口里摸,摸住一串血糊糊的东西,看也不看,摔到身后的人家屋顶上去,然后放开手脚,小猪愣了一下,赶紧爬起来,低头往猪栏里钻,整个过程便告结束,两块钱便到手了,前后不到五分钟吧。
篾匠。篾匠也多是外地来的,趁农闲的时候,他们就结伴到山里。印象中,贵池县乌沙夹的篾匠居多,他们说着与我们毫不一样的方言,在东庄人家打竹篮子,竹腰箩,竹簸箕,竹稻箩等等。因为年年都来,有许多篾匠就和东庄人都熟了,有个叫小板的篾匠,年纪不大,皮肤白白的,会讲笑话,他到宝显家做事,看到宝显家姐妹多,就说,哎哟,你家这么多人哪,吃起饭来是一桌子嘴,睡起觉来是一床的腿,让宝显一家笑得不得了。可更不得了的事还在后面。小板篾匠在宝显家打了七八天竹器家伙,他忙里偷闲,给宝显的姐姐宝珍做了一个好看的绣花绷子,一个小巧的针线筐子,后来,在一个月夜里,小板就和宝珍一起离开了东庄,直到一年后,他们俩才来到宝显家,不过,他们的孩子都有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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