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天川藏线”上的驼岭关
库米 施申财/文图
咸丰七年,鄂抚胡文忠公檄唐中丞训方于蕲州设碉卡,此为长康卡
舒城晓天,这个来了就不想走,走了很快便会又再来的乡下小镇。不知其哪来的魅力?总能令人对其恋恋不忘,去而复返。
来到小镇,由新街左拐,有一牌坊,镌刻有“晓天老街”四字,便是老街了。过牌坊而入,轻轻踱步于条石板上,抬头四顾:入眼之处,青砖小瓦,旧窗高墙;精致的木雕刻,光滑的石门槛。堤下河水缓缓而动,老街居民悠然自得。时光倒流似的,使我们犹如置身于数百年前的江南小镇。
沿老街南行,过曾经辉煌一时的江家大屋,直至二桥东端,有一南向老路,便是过去进入白桑园、平田、双河、小涧冲林场的唯一通道了。道路逼仄,路面崎岖,沿双河两岸凿壁成路。路下河谷幽深,两侧山崖崔巍。十四五年前,小涧冲林场改名万佛山。四五年前,为进一步开发林场中旅游资源,进山道路入口东移,新路全面拓宽;双向二车道高等级公路,一律铺油(柏油)路面。
沿此路入山,约二十里许,即为平田。县志称其地“众山环抱,中有平畈,地平且广,延袤数千亩,因以为名”。过平田又南行数里,左有一沿山乡道,道窄且险。道左绝壁,下有小溪,鸡笼涧也。溯溪水山行数里,乃见一桥,曰驼岭大桥。自此桥仰首回望,但见一峰如柱,千丈之高,抬望眼,几不见其顶。山之雄大,非如椽巨笔,不可尽述。所谓高山仰止者,约莫如是。询于乡人,曰:鸡笼尖山也。
过驼岭大桥,沿道而行,蜿蜒于鸡笼山下,逶迤于驼岭山间。盘旋回环,令人不辨东西。路下绝壁千丈,半山暗生层云。抵岭头,回望对山,鸡笼寨中,数户人家隐约可见。而山脚所见之雄峻高耸的鸡笼尖,已匍匐脚底矣。驼岭脚下,路如系带。左拐右转,一路缘山而上,可谓驼岭十八拐矣。
合肥附近,大抵热爱骑行的朋友,可能都知道这条山路的存在。因其逼仄狭窄的路面,高达三百多米的垂直落差,鸡笼尖那耸壑昂霄的磅礴气势,令所有骑行者一见倾心。此路,即为明清以来潜山官庄至舒城晓天的大驼岭古道,今日又是骑手的挑战圣地。
由于其联南通北的地理位置,抗日战争期间,十几岁的潜山岭头乡(现余井镇)少年张小水、官庄少年余英时等相继翻越驼岭,来舒读书避乱。如今日益完善的道路路况,又吸引了愈来愈多热爱骑行的朋友来到驼岭,挑战极限,渐有“晓天川藏线”之声名。然而,驼岭的神秘远不止于其险要的地势,其背后波澜壮阔的历史,更为让人唏嘘。
驼岭左翼坐落一山,山侧有土径,阔一尺有奇。循山径曲折而上,但见马蹄骡印,不绝于道,横木条石,置于二旁,大抵备其不时之需也。约半个时辰,山势渐平,越小溪,穿竹林,鸡犬渐闻于耳,复行片刻,眼前豁然开朗,竟为佳境。绝壁千丈,巍然耸立于眼前者,鸡笼尖也。壁下土屋数间,散布左右,行数步,乃至屋前。有母鸡咕咕而鸣,茸茸鸡雏可十数只环奔四周,叽叽相应。左趔右趄,立之未稳,视之不过破壳数日耳,然皆不以新客为异矣。
屋门紧闭,左有灶房,隐隐然有声。趋之窗下,有翁妪二老,与翁妪相谈既久,方知此地之来历。地在两山之坳,原名“金家寨”。据两山之形胜,处世外之桃源。某年,有先人偶入此间,乐其幽静,继而延请形家,问以曾杨之学,实乃宝地,曰“叶里藏稻”。由是居家于此,垒土为垄,阻水为沼;接清泉以为饮,播菽稻以饱腹。田垄既齐,复木秀石奇,人丁渐旺。始为人慕,渐为人妒,其人请于形家何以破之,曰:惟屋后千丈巨石可破。何故?曰:名此石“鸡笼尖”!鸡食其稻,其势破矣。此石遂名鸡笼尖,叶里藏稻亦渐演变为鸡笼寨,而山下之河亦随之名曰鸡笼涧河。
老者祖籍太湖宋氏。明末清初,太湖一带屡遭兵燹。自明崇祯八年(1635年)至清顺治七年(1650年)先有张献忠部屡攻太湖(吾邑亦陷),后有南明樊山王朱常(上巛下水)、石城王朱统锜据蕲黄潜太英霍等大别山各高山险峰,拥寨自立,反清复明。虽先后平之,然波及之地,生灵涂炭,兼之其地迭遭天灾,畈区颗粒无收,食不果腹,一时太湖大地,赤地千里。为避兵祸,宋氏先祖举家徙于吾邑之驼岭,至今已历十四代矣。
自太湖搬到驼岭脚下。一因兵祸,一因太湖地少人多。初至驼岭,其时人口不及今日十之一二,可谓地广人稀。其时尚为插草为标的时代,若是某位乡民看中哪块土地,四周插上枝条,别人即知此为有主之地,不复侵占。自此,宋氏一族于山下繁衍二百余年,后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又自驼岭脚迁到鸡笼尖下鸡笼寨,至老者又五代矣。自山脚而上,约需近一个小时,方可抵鸡笼寨。凭此偏僻之地,老者高曾祖得以逃脱被抓壮丁的命运。
相传驼岭山上,昔日有一雄关,曰:驼岭关。起于清末,然百多年后,已很难再寻昔日景象。约五十余年前,关门倾圮,惟余数段断壁残垣。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本地乡民久苦于交通之不便,于此开山修路,关门彻底拆除。部分关墙改为道路石摆,渐渐没于荒草间,实难想象,曾有“一关当此,万夫莫开”之势!
古时,此地为羊肠小径。联通吾邑之晓天与潜山之官庄,多为山之两侧乡民往返其间。山高路险,乡民皆矫健异常,捷如猿猱。有乡民尽其一生,不曾出山中半步,县志形容其“以菽麦为食,终身不知米饮为何物者”。地之偏僻,可见一斑。而如此偏僻之地,明清以来,尤其清朝以降,民间往来日繁。当地豪绅遂募修石路,联通南北。南起安庆府,经青草塥、龙井关、殷家滩、八字门,过官庄,越驼岭,通舒城晓天镇、东西溪,北至霍山、六安。此路渐为舒潜间道。时至晚清,声势浩大的太平军与官军鏖战于此,驼岭遂成要隘。
百多年前的清咸丰初年,洪杨大军由桂入湘,沿江而下。一路占领武昌、九江、安庆、南京,并改南京为天京,定都于此,号太平天国。清军和太平军由此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残酷战争。咸丰九年(1859年),曾国藩胡林翼谋皖,鉴于鄂皖边界“路岐贼众,防不胜防,非厚集兵力,难以抵御。”,而太平军更是“东击西窜,攻我必救,使我蹙前踣后,我军冒大暑苦战,贼使饥民当锋镝,我已日夜疲殆,马队屡多冲锋刃,亦多伤毙,且诸军如九节度无统帅,禀命易失事机”。为阻止太平军由桐舒霍潜太英霍等大别山区各山中小径绕至蕲、黄,抄清军后路,也为了扭转清军在大别山区无尽小径中疲于应付的不利形势。胡林翼特派员于各险要隘口修建碉卡,以阻贼路。所谓碉卡,即碉房卡伦,本为四川和西北所常见的一类军事设施,碉房即碉楼,卡伦即关卡。于高山大岭间险要部位修建关卡,以随山势,关墙有长近里许者。
咸丰十年(1854)四月,胡林翼遣安徽即补同知孙振铨赴潜山、舒城布置碉卡。孙振铨,时湖南巴陵人(今岳阳人),在其后来所著《潜山守御志》中提到他与胡文忠公的相识过程:“余以书生从戎胡文忠公幕府。咸丰四年秋,文忠公剿办粤逆,驻节湖南省巴陵县凤凰山。振刷团练,搜罗人才,劄办岳阳总局者十一人,振铨与同乡王君云湖,皆列其中”。经过六年的出生入死,其才其能已深得胡文忠公所爱。
胡林翼,湖南益阳人。字贶生,号润芝,谥号文忠,善调和诸将,其才不在曾国藩之下,左宗棠、李鸿章皆曾受其保荐。毛主席读了他的《胡文忠公遗集》后将自己的字改为润之,蒋介石将其与曾国藩的用兵之法编成《曾胡治兵语录》作为黄埔军校教材,曾国藩曾言“润芝(胡林翼)之才胜我十倍”。胡文忠公多年剿逆,体益弱,其尝求药于孙振铨曰“弟再寄银求野术......,夫何以变为深山采药之人,人必笑我愚,又或谓其好整以暇也,年来颜色精神日见衰颓......弟日衰日削,奈何?”,“弟近状已颓,然一老翁而,国难如此,何以为生,外症已瘳,而衰弱颓坏乃如八九十许人”,其忧国忧民,可谓其殚精竭虑,读之令人恻然。胡文忠公终因操劳过度,咸丰十一年九月,在其苦心经营的围皖大计终成正果,收复安庆城后的同一个月,英年早逝,年四十九岁,谥号文忠。
其为官贵州之时,起团练,设数百土堡于高山大岭间,数年即平定贵州叛乱。咸丰七年(1857年)秋,因蕲州接壤皖省,山径分歧,贼易出没,特檄唐训方修碉卡于蕲州。唐训方修碉卡时,与孙振铨多有协商,故此次派孙振铨主持潜舒二县碉卡事宜。
孙振铨四月份至潜山、舒城,成立碉卡总局,并委任其两位受业学生——伍学熙和邓士林为委员。“驰马握槊,出入山崖涧谷,穷岩奇巘,糜不登陟,览其攻守之致舆夫径途奇正险夷之交亲为布置碉房卡伦,以益其守”。跑遍几乎舒潜境内所有的高山大洼,确立了几十处险隘后,即着手建碉卡事宜。建碉卡即是保护地方,所到之处,上至潜山知县叶兆兰,下至各地乡绅,皆积极出钱出力及木石建材等。乡绅之中,以舒邑之朱溶,潜邑之朱芦溪、柳铜章出力尤多。嗟夫,凡护佑桑梓者,虽百年岁月,又岂会忘于人间。
短短两个月内,即建好三十多个关卡。其中分布于舒邑的有驼岭关、梅岭关、巍岭关、元武关、天平关、茅岭关、健石关、朱砂岭关、鹤鸣关、竹林关、庐镇关。每一关卡除了关门、关墙,胡文忠公还要求各关兼修碉楼。“鄙意一卡总须五碉或三碉或六七碉,如品字形心字形梅花形……拒于必由之路,横立数碉,均可制贼之死命,即兵溃勇散,贼即逼卡仍莫可如何,碉卡所建,需高下因其势,左右酌其形,务乞妥酌,兼修坚实”。驼岭因其地势过于险要,只建了一座周围六丈的碉楼,名依山月牙大碉,而道扼潜太英霍的天堂(今岳西县城天堂镇,时属潜山境,乃晥鄂孔道)竟建有二十七碉,众碉散布其间,其势雄矣!
驼岭关关墙长三十八丈,高一丈,厚八尺。有女墙(城垛子)五十一个。关门宽四尺高七尺,并配营房两所六间。咸丰十年五月,仅仅开建一个多月后,驼岭关已巍然如巨龙,逶迤盘旋于驼岭山腰之上。碉卡已立,守备尤须谨慎。碉卡一为阻断贼路,二为节省兵员。碉卡的日常守备,由当地团练护守,并厉戒团练之职责。仅日常巡逻看护,贼来则只可固守,切不可浪战。与太平军战场厮杀,则交由湘楚军等正规军。对于驼岭关,胡文忠公尤为关切:“晓天不能派援,兆介(指潜山县令叶兆兰的兆字营和介字营)亦非能远战者,守兵出碉卡之外而战,必不得力,一败则贼固随之而起,只坚守,卡内毋闻人之战胜而高兴,毋闻他处之战败而气沮,弟意介兆不出关卡,尚可蓄势,尚可藏拙,若出晓天,而与贼战,终必败,则贼从此而入矣”。欲守之久,器必不可少。“需储守器,火礮、鸟枪、火药铅子、短刀长矛、旗帜、镫笼、油烛、米薪、盐菜、水、浆、斧铧、汲器,一有不备,不可守也”。驼岭双峰,雄关当立,任尔来者千或万,我自五十人守此关。随着蕲州、罗田、麻城、霍山、太湖、潜山、舒城、桐城等地关卡的相继建立,有力的阻滞了太平军陈玉成部及捻军龚德树部由皖入鄂的部署。数年后,太平军、捻军相继为湘军、淮军所平,漫布于群山之中的碉卡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岁月荏苒,时光如梭。驼岭关的关墙、碉楼就那么静静的地矗立于驼岭山上,任那无情的岁月风雨吹打。
沉寂了几十年后,寂静的驼岭关喧嚣再起,而山下早已是斗转星移,换了人间,大清已成历史,国民党、共产党在大别山区又一次展开了殊死搏斗。而民国二十一年(1932),红二十七军主力徐海东部与国民党梁冠英部及潜山县官庄团防局余祝森率部在驼岭的一次战斗堪称经典。
是年十月,红二十七军被国民党梁冠英部堵在了晓天镇。中梅河镇当时是国统区,唯一可以行军的方向是过平田,翻越驼岭,自潜山官庄而去。而国民党余祝森部,已抢先占领制高点驼岭关。徐海东让中共晓天区委储德纯率游击队,潜伏于驼岭关左翼的鸡笼寨上;而徐海东部则提前通过张家冲绕道,逼近驼岭;后以小股队伍引诱梁冠英部沿大道直抵鸡笼寨脚下,直上驼岭。余祝森误以为是红军攻来,给予猛烈袭击,双方激战三个多小时,死伤数百人。激战正酣,潜伏于鸡笼寨上的储德纯游击队,猛扑而下,狠挫梁部。梁部腹背受敌,死伤八百余人,而后储部迅速撤退,与徐部撤往潜山官庄而去。
原舒城县第一书记史元生,在潜山舒城霍山诸县交界处发动群众打游击。因国民党盘查日严,不得不躲到鸡笼寨上。当时鸡笼寨上已有数户人家,宋氏先人将他藏在鸡笼寨边的山洞里。其时条件刻苦,卫生条件尤差。据宋氏后人回忆,当时史元生甚至满身的虱子。某段时间,若是风声太紧,便只能成天呆在洞里,由宋家先人送吃送喝,送的最多的是绿谷粑粑、绿谷糊汤、芋头、南瓜、红豆等山中杂粮。好在山区,别的或许不多,粗粮倒是不虞短缺。史元生当时特别喜欢吃红豆,而这些五谷杂粮伴随着史在鸡笼寨附近一呆就是三年。新政权成立后,史先后担任舒城县委书记、六安地区专员,五八年修建龙河口水库正是其主政时和时任县长李屏一起最早向六安地委和专员公署提出的,或许正是为了报答当年龙舒乡民的庇护吧。退居二线后,更是最多两年就来一次鸡笼寨,来看看当年有救命之恩的宋氏先人杨老太太,也看看这曾经给其以庇护的驼岭山水。来鸡笼寨的除了一度被红小兵打倒的史李杜外,建国后我县首任县长杨震、原我县县委书记郭宪魁、原县长韦法德、原安徽省副省长马长炎,以及省政协金启健等人都曾登上鸡笼寨。他们或是曾经战斗于此,或为缅怀这片红色大地,无不对驼岭难以忘怀。
驼岭、鸡笼尖、鸡笼涧河的传说,虽一代代的传颂于驼岭两边的乡民中。可是地处深山的驼岭,昔年那个峰峦深秀、草木葳蕤的世间桃源终归慢慢地为世人所忘怀,一如曾经高耸于此的驼岭关和依山月牙大碉,渐渐的湮没于驼岭的荒草中。惟余那一块断碑,诉说着曾经这里有座驼岭关!
参考资料:
《潜山守御志》、《从征图记》、《胡文忠公遗集》、《舒城文史资料》、《巴陵县志》、《舒城县志》。
潜山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潜山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