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爷爷凌霄烈士?? 凌万来

池州日报 2018-03-30 07:54 大字

狱中的诀别

1935年腊月初八,这本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腊八节,也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喝腊八粥的日子。可就在这一天,我的奶奶洪雪英却心事重重地在天色微明时匆匆起了床,移着三寸金莲急着往16里地外的国民党安徽省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的监狱赶去。

这是奶奶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探监,爷爷从宣城被捕提押回贵池转眼一个多月了。许多年后,奶奶仍清晰记得,这天早晨北风凄厉,空中的乌云像注满了铅似的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三个小时后,奶奶终于赶到了监狱。在那阴暗潮湿的监舍里,奶奶隔着铁栅看见爷爷斜靠在墙角,双目微闭。

奶奶望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满头乱蓬蓬的长发,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男人心如刀割,她万万没有料到昔日英武伟岸常喜欢和她说说笑笑的丈夫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是怎么扛下来的?他在这里面该遭了多大的罪呀!奶奶想到这里,顿时悲从心起,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掩面痛哭了起来。

“雪英,别难过。家里老人和两个孩子都还好吧?”爷爷一边安慰着奶奶一边问道。

“他们都还好,就是你在这里遭罪,前些日子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也找了一些人去替你担保,但都保不下来。”奶奶哽咽着继续说,“去担保的人回来说,上头把话说死了,他们说你是红匪头子,共产党的要犯,谁来担保谁受牵连。还说,凌霄不杀,江南不宁!家里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你真的就没有办法出去了吗?两个孩子还这么小,你爸去年又走了,继母年纪又这么大了,现在家里连找个主心骨的人都没有,村里的邻居和一些亲戚更是躲得远远的,生怕牵连到他们。”奶奶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小声地啜泣起来。

“雪英,你去找人干什么?我要是想出去倒也不困难。他们要我交出皖南各县党组织的名册,并答应不在此地进行革命活动。你觉得我会答应他们的要求吗?他们这是在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背叛党,更不会投降!”爷爷望着奶奶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年我感到最对不住的就是老母亲还有你和两个孩子,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责任,今天你来,我想对你说,这一次我已经没有打算活着出去,我死后你和孩子们的日子一定很艰难,所以我希望在我死后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别耽误了自己,但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两个孩子带大……”说到这里,爷爷不禁也哽咽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奶奶把手伸过铁栅紧紧抓住爷爷的双手,大声地抽泣着:“你放心,湘源,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探监的时间到了,赶快出去。”牢头嘶着嗓子冲了过来。

望着奶奶离去的背影,爷爷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脑海里不禁回忆起1924年芜湖入党时的誓言,黄埔军校历练时的汗水,黄花岗上凭吊时的壮志,北伐前进中的凯歌,潜山根据地的鏖战,皖南山山水水的足迹……他更想到了那对活泼可爱的儿女,想到了他在广州思乡时写下的《蛙噪思家有感》那首诗:

家住长江岸,茫茫路八千;

月沉人入梦,蛙噪我厌眠;

绕膝儿添岁,倚门款迈年;

一朝风雨顺,归去乐陶然。

奶奶探监的四天后,也就是1935年农历腊月十二,爷爷倒在了那片他深爱着的故乡的土地上。从此,他的妻子失去了挚爱的丈夫,他那四岁的儿子和八岁的女儿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好父亲!

又到一年清明节,您静静地躺在那片您为之奋斗的自由的土地上,您昔日离妻别子不惜用生命追求的理想,正在中华大地开出幸福的花,将结出强国的果……

四十块白洋钱

1935年农历腊月十二的凌晨,国民党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向乃祺的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几个小时后,天就要亮了。毫无睡意的向乃祺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步,一向以惜才爱才自居的他,此时内心十分焦躁。几个月来用尽了所有威逼利诱的手段,仍无法让凌霄屈服。这在向乃祺的心里是既敬佩又痛苦,敬佩的是凌霄在一次次的严刑拷打中仍能坚持自己的理想,对自己的组织和同志守口如瓶,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人,况且无论诗文、组织民众,还是军事指挥才能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些让他由衷地佩服;然而,让他感到又痛苦的是在池州这个派系复杂,相互倾轧的地方,他虽然主政池州,但一个外乡人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吴必德这群地头蛇的,几天前的党部会就是一个明证,以吴必德为首的一些人,以得到情报红军要劫狱、共产党正在地方策划暴动、凌霄在当地及周边影响太大,凌霄不杀,江南不宁等各种理由主张立即处死的言论甚嚣尘上,并借此向他施压。他很清楚,这是想借他的手除掉凌霄。如果自己再坚持感化的主张,很可能被人告黑状,说自己有通共的嫌疑,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如果凌霄能做出一点妥协,那么他就可以找到暂时不杀的理由,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党国争取一个难得的将才,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想到这里,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尝试,他要亲自提审。

“凌霄啊,你看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们的共产党,你们的红军,正被蒋委员长亲率的几十万大军团团围住,已经快消灭殆尽了。我念你能文能武,又是黄埔四期毕业,在北伐中你曾立过赫赫战功,也曾是委员长的学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今天只向你提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今后不在我的辖区从事共党活动,我可以立即免除你的死刑!”说完,向乃祺满怀期待地望着爷爷。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自认为已经作出很大妥协的这么一个宽松的条件,竟然被爷爷断然拒绝,“革命不是我的私产,我无权拍卖。要杀就杀,杀了我一个凌霄,千百个凌霄会踏着我的血迹起来斗争!”……向乃祺怀着莫大的失望结束了提审,随即天亮之前行刑的命令也很快下达。

这一天是1935年腊月十二,距离农历新年只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这本是大江南北的游子归乡团聚的时刻。然而,爷爷却要在这一天踏上不归路。在走向刑场那不太长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是多么想继续活下去啊!他追求的理想还没有实现;与他一起奋战的战友还在等待着他的召唤;他那垂暮之年的老母还在家中等候赡养;他那年轻贤惠的妻子还伫立在村口,盼望着他平安归来;更有他那一对年幼的儿女,正在等着扑进久别的父亲那温暖的怀抱……人,都有生的渴望,但如果让他选择背叛誓言、背叛党、背叛同志去苟且偷生,这样的活法对他来说,他情愿去死,情愿把遗憾留给自己,把愧疚留给妻儿……天刚破晓,爷爷在贵池城里的三佛堂小仙庙英勇就义,年仅29岁。

噩耗传来,我的曾祖母和我奶奶悲痛欲绝,顿时感觉天似乎塌了下来。爷爷的岳父洪灿云随即找来同族的侄子洪人凰,让他带人进城把爷爷的遗体拉回来安葬。可谁曾想到,洪人凰等人进了城,到了小仙庙之后,发现爷爷的遗体已经被与国民党反动派相勾结的地痞流氓所控制,他们看到有人来要爷爷的遗体,便想借机发一笔横财,竟恬不知耻地对洪人凰等人说:“凌霄的尸体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拿四十块白洋钱(银元)来!”说完,把手朝洪人凰面前一伸。

“老总,我只是凌霄的表亲,他父母都是农民,去年他父亲就已经死了,家里穷得叮铛响,现在又是孤儿寡母的,家里哪有钱啊!你们行行好吧,你看人死都死了,你们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没钱?谁信啊!在池州哪个不晓得凌霄是红军师长,又是共产党的大官,他家里会没钱?你别来骗老子,你回去给他家里带个话,拿钱领尸,否则没门!”

当天晚上,洪人凰将敌人挟尸要价的事告诉了我的曾祖母和我奶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让她们没想到是敌人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可家里哪里还能拿出四十块白洋钱(银元)啊?!奶奶想到这里,一把将我四岁的父亲和八岁的姑妈搂在怀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雪英妹子,你别难过,现在正在风头上,你赶紧带孩子出去躲躲吧!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今天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我特意找了个人在那盯着,看他们能把湘源藏哪儿。再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想等到下半夜,这般狗日的不可能看得很紧,或许能找到机会。”洪人凰喝了口水,接着说,“现在他们看得紧,是在等着发财呢!目前把湘源弄回来安葬目标太大,也太危险,只能在那附近找个机会偷偷地葬下去了。”

后来,听我奶奶说,洪人凰是个极细心的人。在爷爷牺牲后的第三天凌晨,一直蹲守在隐僻处的洪人凰,见敌人放松警惕睡觉去了,便带人偷偷摸进去,在小仙庙附近的一块草坪上蹑手蹑脚地挖了一个浅浅的坑。为了不被敌人发现,他还特意带去了一个簸箕,把铲起的土和草皮放到簸箕里,然后按原貌恢复,地上没有留下一点新土的痕迹,他还在爷爷的头部埋了两块砖头,做了记号。他的这个法子很有效,天亮后,敌人发现爷爷的遗体不见了,曾四处寻找,也没能找到,敌人发财的梦也最终破灭了!

1949年,池州终于迎来了解放。寻找爷爷的遗体起初颇费了一番周折,最终还是在洪人凰老先生当年留下记号的帮助下,得以发掘并重新安葬,池州党政军民为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岁月留下的沧桑,让人久难忘却!小时候,只要一有机会,我总喜欢向奶奶打听爷爷生前的一些事儿。老人不是沉默寡言,就说人老了,记不起来了。后来,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慢慢地打开话匣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我讲述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奶奶当年为什么不愿再提再回忆这段往事,那是因为这段往事里浸着失去亲人锥心的伤痛和一路艰辛走来的泪水。

烈士的不忘初心,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舍生取义的精神,必将永远激励着后人。但作为烈士的遗属,他们又何尝不是在为革命为今天的幸福生活,默默地做出奉献和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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