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饮茶 胡竹峰

皖北晨刊 2019-06-14 16:36 大字

胡竹峰,安徽省作协副主席,生于1984年,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作品集十余种。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中国文章》获鲁迅文学奖提名。

偏偏喜欢旧气,新物件总觉得少了岁月的摩挲。照片也是旧的好,老民国黑白色的长袍马褂比现今五彩的洋装华服好看。

台中雾峰林家的旧气真足。傍晚时分,阳光斜照在庭院草坪上,落日熔熔,想起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时令虽是秋天。古宅的红墙黄瓦格外熨帖,这修旧如旧,不啻老梅上的千瓣冷香。

灯红酒绿,养得出髀肉养不出贵气。旧时月色下,心底才有文化思愁。刘禹锡说得真好:“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这句诗过去没读过,淡江大学的吕正惠先生写了送我留念,得大欢喜。此番风月当是遥远的绝响了。古井幽深,以石投水,听不见回音不足为奇。文人心事存在案头片纸零墨中,似也不必过于牵念。

前几天见到几幅梁启超手书诗卷,墨迹苍茫,纸色苍茫,字字透着旧气,雄厚饱满,仿佛饮冰室的文章,又硬朗又温润。偶遇劫后的文采风流,大吉祥也。

老派人认为笔墨牵涉福祸,忌讳不祥的文字,怕一语成谶,坏了命途,这些我信。近年读书写作,喝茶吃饭,日子清闲,人生难得清闲。日子清闲一点好,文章清闲一点也好,作者吉祥,读者如意。

往昔读书作文,残卷孤灯,不离杯茶,以为休闲,故名《闲饮茶》。将进酒,闲饮茶。茶有茶道,茶之道是通往内心的花园小径。

水是茶之母,好茶须用好水,不然,纵有好茶也不得入味。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陆羽《茶经》品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寄身城里,不要说山水,井水也遥想不可得。

我老家是山区,山常有泉。水晶莹不可藏物,顺涧而流,自成清溪。人缘溪徐行,水底砂石清晰可见,鱼纹虾须历历在目。水清凉润洁,触手有冷意,蘧然一惊。乡人日常起居皆倚此山水。

犹记村下一泉口,水质清润,用来泡茶,甘滑无比。想来闵老子当年泡茶的惠泉之水也不过如此。经年所用之水,鲜有匹敌者。可惜我乡偏僻,无人赏鉴耳。

水贵活,存得过久,水性僵了,入嘴硬一些,发不开茶味。刚打上来的山泉水,归家后即来烧用。水不可烧老,我的习惯是,沸开后水面微微起纹即可。

古人用雪水、雨水泡茶。《红楼梦》中妙玉给贾母泡茶,用的即是“旧年蠲的雨水”。后来宝玉、黛玉、宝钗几位在妙玉耳房喝茶,又换成了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妙玉收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五年。古人说,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此番藏水法,有悖常识。妙玉将雪水埋在地下五年,恐成臭物一洼了。我宁愿相信贾宝玉《冬夜即事》里说的,扫将新雪及时烹。

据说雨水清淡,雪水轻浮。雨水没尝过,不知究竟,雪水吃过一次。十来岁,有回落雪,我好奇,在松枝上扫下几捧雪球,化开来烧水泡茶。水是滚的,却有凉意,不是口感的冰凉,而是说水质的火气消退净了,入喉如凉性之物。说雪水有轻浮的口感,也贴切,但更多是空灵,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况味。唯一缺憾是雪水浑浊,沉些时间才好。信人小说家言,是我多事好事。

壶说

壶以紫砂为上。陶质也不坏,有古意,但沧桑感不如紫砂。以壶而论,沧桑少了,俊俏也就少了,紫砂壶有一种沧桑的俊俏。

有些壶拙,呆头呆脑跌宕可喜。

有些壶巧,顾盼有情眉目生辉。

有些壶奇,嬉笑怒骂一意孤行。

有些壶雅,低眉内敛拈花微笑。

有些壶素,抱朴见心尽得风流。

有些壶正,荣辱不惊八风不动。

胡竹峰壶论六品:拙巧奇雅素正。六品之外,皆为外道。紫砂壶我存十余把,用来泡常喝的几款青茶、白茶、黑茶、红茶、黄茶。一款壶一类茶,不混用。绿茶多用玻璃杯冲泡,无他意,好色耳。

舍下紫砂壶只是日常的茶器,没有一款绝品,为一己喜好之物,在六品之外。壶身都不大,其中一壶仅拳头大小。有人家的壶几乎要双手合抱。又不是开茶馆的,用那么大的壶,吓人一跳。壶雅何须大。紫砂壶是风雅器物,书前清供,以小为贵,手掌盈寸之间一握方好。有款壶曾自撰壶铭一条:

竹林藏雪,一壶风月。

壶不小心摔了。小心也会摔了。人间何处藏雪?遑论一壶风月。

煎茶

一片茶叶细小纤弱,无足轻重,与水融合,则开始神奇,变得神气。

茶叶少放一些,不习惯浓茶,涩涩的,不合口味。也不喜欢太滚的茶,烫。喜欢淡茶,茶令人爽,只能针对淡茶而言。王世贞在《香祖笔记》中说:“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浆枣汤之为愈也。”话虽如此,仍不喜欢苦茶,在饮食上,我趋甜避苦。

生自茶乡,并不善饮茶,少年时嫌费事,还是白开水方便。近年始,稍领陆子意,恰冬日清寒,读书与工作间隙,喝茶遣兴。丢开工作与书本,泡一壶茶,独自一人,或约上三五知己,找个地方把盏闲话或废话,这是生活的趣味。一壶茶中,一往情深。

喝绿茶用玻璃杯,透明,观颜色,赏神态,品风味。喝茶,一人得闲,二人得趣,三人得味。

最难忘夏天长夜,团团围坐竹床上,人手一杯温茶,说着年成,议论家事。小一点的孩子缠着老祖母磨磨叽叽,大一点的捕了很多萤火虫装在纱笼里。斯时斯景,自有融融趣味。

曾见过一轴巨幅山水,远景葱郁,亭台幽幽,小榭精雅,淡墨勾勒的木窗下,几个衣袂飘摇的古人坐在木案四周,黑白对弈,还是煎水煮茶?可惜非工笔画,看不清楚,我在心里默默将其当作古人的一次茶话会。

站在画轴下,气息宁静,茶水的清香似乎能穿过时间。

我们祖先曾将茶叶当作药物,从野生的大茶树上砍下枝条,采集嫩梢,先是生嚼,后加水煎成汤饮。

粗茶

灶头上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起先以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名兽医,我乡清朝乾隆年间人,医术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马,可惜肚子坏了,三日必死。

官差:你个跑江湖的说瞎话。

高老爹:三日内,此马不死,我不为兽医。

官差:走着瞧。

愤愤离去。

见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脸无奈,叹息而归。三日后,马毙。开膛破肚,脏腑焦黑。

高老爹的故事自小听得熟。祖父一边喝粗茶,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诡异,充满巫气。

灶头上的木刻人物版画,后来才知道是灶神。乡下人称其灶王神,或称灶神爷。烟熏火燎,灶神满面油灰。

他们在炒粗茶。春茶舍不得喝,卖了补贴家用。粗茶是夏茶,味重,苦涩。乡下人出力多,粗茶止渴。

田间地头,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叶大,粗手粗脚。

一个小男孩躺在树荫下睡觉。

那个小男孩是我。

前夜之茶

安庆人家的饭菜真好,有没有叫“安庆人家”的饭店?听说有,我在安庆待了快一年,还没去过,下次谁请我。苏州有吴门人家,安庆也应该有叫“宜城人家”或者“安庆人家”的馆子,专门经营皖式风味的家常菜。

前夜去安庆人家吃饭,安庆人李卉家。他客气,请我们吃饭,地道安庆人家的饭菜。李卉家的二楼真好,阳台空阔,尽管没看到星星,兀自觉得星河灿烂。这是错觉。二楼的格局更好,仿佛画家的工作室,凌乱中处处是章法,生活区隐得深。

时令暮秋,还没降温。和振强、郝建二兄挪步阳台上说话,嘴边浪迹天涯,心头持斋把素。小冬在书架前捧书坐着,我瞥了一眼,是《红楼梦》。顾盼之际,看见楼下的绿化带,仿佛绿色的浓雾,在夜色中氤氲,如重墨滴在宣纸上慢慢化开。

人多嘴杂,树多嘈杂,那些树是乱种的,没有匠心。没有匠心倒好,乱簇簇长着,枝叶间你争我夺。起先以为是三国演义,再看却是五胡乱华,看久了,又仿佛五代十国,或者八王之乱,仔细凝神,几乎成诺曼底登陆了。

楼下喊吃饭,我们下去,一桌子菜。李卉说家里有钢琴,女儿会弹,等会大家要唱歌的。然后给小冬盛了碗鸭汤,说从中午煲到现在,要多吃点。

李卉的厨艺不错,我的朋友中,男人厨艺普遍比女人高。男人一认真,铁杵磨成针,烧菜,倒成了业余中的专业了。席间,振强兄去厨房烧了道鱼。现在回忆,满桌的菜,那道鱼印象最深。如果说一桌菜是龙,烧鱼则是点睛之笔。对不住李卉啦。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心旷神怡。不是茶能消食,故心旷神怡,而是心境,突然有了喝茶的心境。我经常去茶馆喝茶。在茶馆里喝茶,赏心乐事是有的,心旷神怡未必。喝茶不一定非要茶馆,饮酒也犯不着去酒吧。喝了一口茶,是浓香型铁观音。存放太久,已经不香了,好茶是色香味相辅相成,这款铁观音偏偏不香。帝王是不需要香水的,脑海中突然掉出这样的句子。

这道茶正好在放得久,不久不足以怀旧,不久不足以褪去浮华,无香反而恰到好处。这茶是老方丈,红尘之心不灭的老方丈。这茶是大学者,童稚之心犹在的大学者。喝第二茬,有读《尚书》的味道,不是说佶屈聱牙。《尚书》味道,无非是说古味与金石气。

出门之际,下雨了。访友归来,遇雨,可谓赏心乐事。芦俊兄开车送我们回家,一路上,茶味在唇齿间盘旋。

我有一杯茶

读完半本书,喝茶。喝的是毛尖。

近来读书,常常看到一半就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图书歇会喝茶。有人写作注水,搞得我读书要甩干。甩不干的,只得读半本。你写得潦草,我也读得马虎。

前几天在碎碎办公室,她是信阳人,知道我是茶客,随手把自己喝的一盒毛尖送了我。

这两年在安庆,很少喝毛尖,尤其是信阳毛尖。在河南的时候,喝过不少毛尖,南来之后,说不上惦记,回忆是有的。回忆比惦记格高。沈从文说茨菰比土豆格高,万物有灵有格。

惦记浓得化不开,像徐志摩的诗。徐志摩的散文更浓得化不开。化得开的是汪曾祺,化不开的是徐志摩。

化得开的是回忆,化不开的是惦记。人到三十岁,不敢惦记什么,偶一回忆,觉得不曾虚度,有回忆的人生是饱满的。

回到郑州,一家子窝着,忙也忙得无所事事,闲更是闲得百无聊赖,于是想喝点茶。居家过日子不得无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酱醋平常吃得不多,茶一事上也就多了贪念,有天一连泡了四款茶。

碎碎送的这款毛尖是上品,外形细、圆、光、直,白毫不多,汤色明亮翠绿清澈柔嫩。冲泡后香高持久,加三开水,入嘴还是滋味浓醇。索性再泡两开,香气虽已淡如鸿爪,回甘依旧余音绕梁。

同样是绿茶,有些太嫩,有些太老,这一款毛尖恰好,在风情与纯情之间,这么说或许俗气了。我写茶文章,多好扯上女人。这一次说说男人吧。泡在玻璃杯中的毛尖是不经半点风霜的中年儒生,有士大夫气。茶世界百人百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少年时喝毛尖,嫌其苦涩。茶之苦我不怕,茶之涩至今不喜欢。茶的苦味是“绅士鬼”,涩味是“流氓鬼”。周作人说他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正经文章评论时事,反专制礼教,这属于流氓鬼的成绩。闲适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的时候了”。

喝残了毛尖,又换了一杯翠兰,三泡后,茶味兀自在兴头上。重洗杯盘,还我河山,杯底别有天地。

我有一杯茶,不关春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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