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台 黄复彩

安庆晚报 2018-10-12 09:24 大字

黄梅戏《胡普伢》剧照 佚名 摄戏台是方的,戏场却是圆的。

台上的人在卖力地唱、做、念、打,台下却是另一番风景。

——总是不忘记下放的那一年我在乡村看戏的情景。白天喇叭声震,寒风凛冽,可到了晚上,一切盘古开天地以来的乐事该有的都有。戏场就搭在村里的稻场上,没有前台后台,那一方土台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真正看戏的人却并不很多,戏台上唱的什么也根本听不明白。更有那些卖汤圆的、炸春卷韭菜合子的、蒸米糕的,戏场里蒸腾着一股热气,是食物之气,也是人气,人们图的就是一份热闹,且将一切世间的烦恼统统抛却。有时候,戏场里会爆发一阵骚乱,多半是一些游手好闲辈趁着混乱,在某个女人身上沾了一点什么便宜遭人暴打哭泣咒骂或求饶。

很多年后,我去贵池长龙看目莲戏,戏场的情形与我下放那年看到的风景高度吻合,只是戏文不同。我们来看的是一场目莲戏,是为庆祝族谱修订成功而举办的。戏台就搭在祠堂前的稻场上,明亮的电灯下,戏场四周人影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炽热的油炸食物的浓香,几让我迷乱了时光的转换。

我与戏总是有缘分的。我童年生活的镇子上每年都会有一批又一批的戏班子来。戏班子来时,必先在街道上做化妆游行,锣鼓咚咚锵锵,演员们穿着戏服,脸上涂着油彩,后面跟着一帮半大的孩子们,一路走去,滚雪球一般,戏班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每到一要紧处,戏班子便歇下来,一层一层的人便自觉地围成一处街头戏场,《补背搭》《春香闹学》《路遇》,这些个折子戏我都是那时候学会哼一段两段的,有些唱段至今不忘。

那一年镇上到了一家黄梅戏剧团,那段时间,每天清晨我都破例起得很早,远远地站在屋后的那片湖岸边,看那些演员们吊嗓子,看一群少年穿着肥大的灯笼裤在柳树下翻跟头,练劈叉。有一个外号小猴子的与我年龄差不多,他翻的跟头又高又飘。那几天,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我的一个亲戚(其实是邻居的亲戚)在剧团唱旦角,母亲知道我的心思,便找到她。母亲说,如果成了,至少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那天的情形现在想来仍尴尬至极,我现在已不记得当时唱了什么,只知道我出尽了洋相。但第二天那个亲戚却对母亲说,你小儿子如果想去,叫他明天一起来练功吧。“说好了啊,”她说,“只管伙食,别的都没有。”

父亲听说这事后,与我母亲大吵了一顿,我的演员梦自然也就此中断。

这样的事在小学毕业前又发生过一次,但那时候我正处在变声期,行内的话叫“倒仓”。我的班主任方来和老师说,也许你将来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导演或作家,但你真的不适合做演员。

大概正因如此,我对方老师一直心存感激,每年都会去看望他老人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真的不适合做演员。进入中学后,嗓子越发嘶哑了。但那时没有人告诉我,发育期的男孩子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嗓子,且让这变声期平稳过渡。不过那时我是铁定了心要去报考剧团,越是嗓子发不出声音,越是与其抗争。我就是这样自己把嗓子给毁了。有很多年,竟至于发不出声音来。好多年后,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变声期》,当然我写的是一个时代演变过程中一群少年的迷惘,与我的变声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后来招工回城的那座城市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上的石桥建于明嘉靖年间,七孔、拱形。有一年夏天,我站在桥上看风景,一个老头给我讲了这座桥的故事——为叙述的方便,权且称戏中的男女主人公为女一号、男一号,两个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马的一对,可偏偏有情无缘。女一号临出嫁前,坚决地将自己给了男一号,于是,她的腹中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而禁不住爱情打击的男一号不得不在河的这边做了和尚,一对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女人肚子里的秘密没能瞒过新婚的丈夫,丈夫很快便因这事郁闷而死,也将一桩秘密带到土里。好在他们的遗腹子有出息,不久便金榜题名。琼林宴上,皇上得知新科状元的母亲是一位贞女,颁旨为其竖一尊贞节牌坊。但女子却说,就请用竖贞节牌坊的银子在那条河上架一座石桥,以方便一切行渡之人吧。桥建起来了,果然方便了一切行渡之人,却也方便了一切爱情中的男女。世上的事,“方便”是把双刃剑。很快,女一号与男一号的奸情败露。皇上以欺君之罪斩下状元的头颅,那一对男女则双双撞死在状元桥上。

我一直想将状元桥的故事写成剧本,但却一直没有动笔。等到我真想动笔时,忽然就觉得那个故事已没有一点新意。生活在爱情泛滥时代的青年男女是不屑去看古人的爱情悲剧的,或许还会发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疑问也未可知。

那一年与我一同报考剧团的同学有几个真的被录取了,其中的一个即是我的邻居。只是,他们在那家剧团呆了半年左右,最后还是回到学校,继续坐在原先座位上。我所记得的是,有一年儿童节,他俩在学校的土台子上演了一曲黄梅戏《王小二打豆腐》。我实在不喜欢这曲戏,不喜欢他们在那张戏台子上的忸怩作态,哭哭啼啼,我想我真是幸亏那一年没去学唱戏。

时光流逝,转眼几十年过去,我陪苏州朋友赵世界去安庆黄梅戏会馆喝茶看戏。《王小二打豆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黄梅戏舞台上的保留节目,赵世界被那两口子逗得大笑不止。赵世界开心,我当然也开心。我想,赵世界或许真的看懂了黄梅戏,可我却还没有看懂。那一年在苏州,赵世界请我听了一回昆曲,算是对我请他看黄梅戏的回报。虽然我依然不懂昆曲,但我却赞同白先勇对昆曲的总结:“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词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乃至一只水袖的飘然舞动,一个手指的婀娜定格,无不让人生出勾魂摄魄的力量。

安庆第一届黄梅戏艺术节时,我被临时拉进会务组,担任主题晚会的总撰稿。那届艺术节,打动我的是一个山里孩子的《江河水》。让一个孩子去演唱老生的唱段,让脆亮的童声去演绎苍凉的悲情,那种反差所带来的舞台效果,获得了满堂喝彩,这是导演的高妙之处。第二年的艺术节,那个被捧红了的山里孩子再度被人带上舞台,但这一次,处在变声期中的孩子唱的是一段流行歌曲。我真为那孩子可惜,我在舞台下默默地祝愿孩子:好好读你的书吧,用知识去改变命运,就像当年的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样,真的,你并不适合去做演员。

就像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有时候会哼一段怀旧戏曲或歌曲。无论苍凉还是激越,无论悲壮还是凄切,都与人生某个阶段的境遇有关。我觉得我骨子里是有戏剧情结的,但我对戏曲的爱好一直停留在业余阶段,应该是与少年时代的境遇有关。我常常想,如果那一年不是因为瞎修盲练毁了嗓子,人到中年,我有可能会成为一名京剧票友。我喜欢京剧《文昭关》中的二黄慢板: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我喜欢漫天大雪中的英雄末路,林冲走出草料场大火时那种凄清婉转的啸吟,那种决绝而无奈的独白,怎不让人掬一把难忍的眼泪:

(白):老天哪!怎能够明星下照/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听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

我对样板戏同样情有独钟,决不会像巴金老先生一样,一听到样板戏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尽管在样板戏的时代,我的家庭同样有过不堪的经历。我犹喜欢《打虎上山》的那一段溯风凛冽的前奏,那种急促的快板,那种节奏分明的长号的低鸣,夹杂着长笛吹出的萧瑟之气,真正是让我百听不厌。那是一段青葱的岁月,有过不堪,有过沉沦,但也有过初恋的苦涩和父母兄弟团聚一室的欢愉。

我对《打虎上山》的喜爱,乃至无论是交响乐还是钢琴、手风琴、唢呐,哪怕是口哨家的娴熟吹奏,只要有足够的技巧,演奏出来的效果一样能让人从头发尖里激发出来的遍体通透。我几乎听遍了网上能够搜寻到的一切《打虎上山》的唱段——于魁智音域宽广,收放自如,但蓝天的嗓音更加清亮、干净;王老板王佩瑜的反串带着更多的现代元素。蓝天也罢,王老板也罢,拼的就是一个年轻和学养,以及对京剧艺术的见地。在所有能在大场面敢于演唱《打虎上山》的,都无法比肩样板戏时代的童祥苓先生。处在盛年时期的童祥苓,真正是无可超越。

前年夏天,我去深圳民俗村。刚一进门,就听到远处传来《闹花灯》的锣鼓声。那天下午,如果不是带着我的小外孙女,我想我会和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一起,一直把《闹花灯》看到最后。我带着外孙女走出很远了,身后仍传来观众阵阵爆笑声和那两口子的插科打诨:

(夫):不好了,老婆的裤脚烧着了,(妻):砍头的,你笑什么,不看灯你尽瞎吵,险些把我的魂吓掉着……

舞台下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闹花灯》是这么热闹,这么好看,这么好听。原先我为什么总是不喜欢呢?由此我想,为什么总有人想着要将原本出自田间地头的黄梅戏引入京城,引入宫殿?引入高贵和典雅?就让它回到堂会,回到这方露天的戏台,回到田间地头有什么不好?

电脑里存着十年前由我撰稿的十集电视专题片《黄梅戏》,其中“大地黄梅”一集有这样的文字:“徽班进京了,程长庚离去了,这一座座古戏楼上只空留下他们高昂而不绝与耳的歌唱。该去的都去了,而该留下的,自然会留在这里,留在适合它生成的土地上,就像黄梅戏,就像我们……”

戏场是圆的,戏台却是方的,方方正正的方。你很难说戏里的故事不是真实的人生,你也很难说戏外的风景不是真实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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