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碑事:纷繁时光里的故人影像

安庆晚报 2018-09-08 09:55 大字

1935年的菱湖公园史阁部碑亭2018年8月,台湾中华书道学会陈玉英理事长率团专程从台北来安庆,参加海峡两岸纪念谢宗安先生书法展暨中华书道学会作品展。我作为策展人,安排了一项行程——到菱湖公园参观邓石如碑馆。因为他们的先师,台湾中华书道学会的创会人谢宗安先生,早年从金坛王炳章学书,即得力于碑学巨擘邓石如,为后来扬名书坛桃李天下奠定了传统底蕴。菱湖之行,成了台湾中华书道学会的寻宗探祖之旅,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一段回忆。

40年前,我家住在钱牌楼,当时叫四新街。大门紧挨着老牌坊,院子里栽满了花花草草。虽然赏心悦目,却也烦恼不断:常常早上起来,一地的泥土和残枝,花盆却不见了。那些陶盆、瓷盆,不少都是清末民初的故物,且出自名家之手。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那些有文化的贼呢。外公一了百了,把这些有名有款的盆子,一并送给了菱湖公园,换回一些红色、灰色的瓦盆,这样以来,院子总算安静下来。

菱湖公园的老花师俞广才是扬州人,抗战前,他在长春花园做花工时,就和我外公结识。我家院子里疏影横斜的梅花桩,都是俞师傅的杰作。文革中,外公遭押。等“解放”回家,这些梅花桩因无人照料早已枯死,外公打此再也不养梅花了。好在俞师傅每逢花季,总叫花工挑一担子花,送到钱牌楼,不是玫瑰,就是茉莉,或是菊花、水仙,虽不名贵,倒也是四季葳蕤。

外公经常到菱湖公园,我是外公的跟屁虫。从钱牌楼到菱湖公园,通常走吴樾街,过六中经宣家花园到卫山头,顺坡南下,两边是菜地,坡下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东拐,走过老安庆护城河遗存的那些沟沟渠渠,离菱湖公园的大门就不远了。

外公每次到菱湖,总要转到花房去找俞师傅。花房位于现在邓石如碑馆的门东,当时是梅岭脚下的一排老平房,有生火的炉子,有整方的玻璃墙,西边是一间有些年头的破屋,里面堆满了整摞的瓦盆和整捆的草帘。南边是用竹子扎的篱笆,圈成了一个长腰腰的院子。院子里用老建筑的残件搭成了一张石桌,几只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柱础,就当作了凳子。外公和俞师傅就坐在这儿,谈盆论景,喝茶聊天。

常来聊天的,还有一位客人,叫吴云。吴云当过菱湖公园养蜂场的场长,也醉心盆景园艺,和俞师傅在师友之间。吴云比我外公小一属,同为安庆市政协委员,都是迎江寺懒悟法师的方外友,所以大家在一起,总是相谈甚欢。

有一次,外公聊到了家藏《泾县学宫碑》。原碑由邓石如直接书丹并亲自镌刻,甫一完工,山人就染疾过世了。既是完白绝笔,加之原碑又毁,这件清中期的原拓深得外公珍爱。提到邓石如,吴云就忍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讲述了一段往事。

近圣街是安庆人文渊薮之地,胡玉美家族掌门人胡子穆的公馆就在这条街上。胡子穆的祖父胡竹芗是皖省著名书法家,书宗完白山人,一笔邓字可以乱真。胡子穆的叔父胡渊如,是安徽高等学堂的哲学教授,著作等身,也写得一手好字,四牌楼胡玉美老店的招牌,就是胡渊如的手笔。受长辈的影响,胡子穆虽不写字,却喜欢收藏。安庆图书馆左宗棠、李鸿章的大对联,还有虢季子白盘铭文拓片,就是胡家的旧藏。最让胡子穆上心的,是邓石如的十块碑刻。原碑于嘉庆年间立在大观亭下的天花禅院,咸丰三年毁于兵燹。幸有怀宁人方小东,在兵乱之前双钩了一份。同治四年方小东游宦山东时,请历城刻工张珠,根据双钩本重新勒石,并运回安庆。据说,此碑曾为陈独秀父亲陈昔凡过手,后辗转由胡子穆所得。

胡子穆喝过洋墨水,当过安徽大学的教授,是一位有胸襟的儒商。胡子穆得宝之后,在自家公馆边建了一座亭子,把这些珍贵的碑刻陈列起来,并根据邓石如《陈寄鹤书》的内容,用青铜铸成一只翘首展翅的仙鹤,安放在亭前,把独乐乐变成了众乐乐。溯源安庆的民间博物馆,胡先生堪称首任“馆长”。

1952年,胡子穆奉调合肥,担任安徽省工商联副主委。近圣街的私寓及碑亭渐渐变为公用,这块曾经蔚为大观的景致,就慢慢的萧条下来。1960年的一天,吴云路过近圣街,发现铜鹤不见了,碑亭变成了臭气熏天的猪圈。痛心疾首的吴云四处游说,最终得到了菱湖公园的支持,由公园提供砖瓦木料给饲养方重盖猪圈。协议达成后,吴云便带着壮工和板车,一口气把邓石如的碑刻拉到了菱湖公园。顺着吴云的指向,我们透过篱笆的间隙,大致能看到紫藤架下,那横倒竖躺着的碑石。

1981年,70岁的吴云再次牵头,经老报人唐大笠的政协提案及老干部孟滢的奔波,安庆市政府于1983年在菱湖公园西北隅的梅岭兴建了邓石如碑馆。《甲寅冬登大观亭谒余忠宣公墓诗》《魏国公赵文敏天冠山诗》《易经家人卦》《篆书七言联》,这十块历经沧桑的清代碑刻,终于登堂入室了。

根据文献资料及菱湖老照片,胡玉美家族在菱湖建有家祠。1905年,胡竹芗的小女儿胡娴静过世,胡家将家祠改成了“胡七姑节孝祠”,最终毁于1954年的大水。当年花房西边的那间破屋,是胡七姑祠仅存的遗迹,而新建的邓石如碑馆恰恰就就落位于此。十块碑刻,辗转四十年,从近圣街到胡七姑祠,这就是冥冥之中的那种缘分吧。

缘分,总是不经意的。

两年前,古籍藏家孙志方送我一册民国版的《菱湖图咏》,我因疲于琐事而束之高阁。去年藏友章安庆在枞阳门偶得《菱湖图咏》并下足了功夫,写成“董玉书的菱湖情怀”,刊发报端后被多家网站和文化群转载,我心生艳羡。这次送走了台湾客人,我便翻出了那本蒙尘的《菱湖图咏》。

读着读着,虽然没有读出黄金屋,却读到了一位黄哲甫。他写了一首五律,其中“宜城亦天堑,阁部断碑存”两句,瞬间激活了我的记忆。记忆中我有一件剪裱装的民国拓片,因乱了顺序而不便通读,于是就沉了箱子底。好在“阁部”两字,印象蛮深。黄哲甫的“宜城亦天堑,阁部断碑存”,让我放下《菱湖图咏》,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这件《史阁部碑亭记》。

我把散乱的十九开拓片,摊放在地板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感,让我不到十分钟,就调好了顺序,还原了形制,碑文如下:

史阁部碑亭记

怀宁舒鸿贻撰书

明崇祯间,张献忠寇安庆,巡抚张国维以兵事属于监军可法史公。公与贼战怀宁望江境内之天井潭,兵寡几失利。乡人潘嘉幸以鸟枪助战,翼公还营。公义之,解佩刀以赠。后贼从间道突入石牌,寻移桐城,连营百里。公与左良玉败之枫香驿,贼乃窜潜山、太湖山中。公驻兵于潜之天宁寨,炮歼贼渠九条龙。次日,贼数万环围之,适游击王志兵自桐至乃解。考之史乘,公转战于安庆者凡四年,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忠义之气已足以炳丹青而贯金石。固不待位,至通侯督师江北,竭忠尽瘁以身殉国而后见也。

鸿贻倦游归里,过城东钓游故地。登城眺览,见颓垣癣壁间,有“宜城天堑”四字刻于石,炳然悚目,乃公所书也。而草棘尘土荒秽欲没,辄欷歔徘徊不能去。归而谋于史星珊俊玉,拟移石刻于菱湖公园之西偏,覆亭以庇风雨永保遗镌。俾往来游人,触瞻视而发思古之情,流风徽以历浩荡之劫焉。星珊闻而色喜,慨然捐金,且募诸同人集资,以要于成,颜其额曰史阁部碑亭,甚盛举也,嗟乎,忠臣志士、名节道义,天地之元气也。世变风移、倡言无忌者流,辄视之无足重轻,甚且欲斩艾之澌灭之,俾无遗种而后已。岂知天地之元气,终不可灭亡,而傥来之富贵功名,以反复而得之者,亦以反复而失之邪。公去今四百余年,而遗书断碣,令人珍重而护惜之如此,宁有势之足以慑人,利之足以驱人哉,忠义之气浃于人心故也。星珊手握兵符,与地方人士相感以诚信,袭家世之清芬,作吾乡之保障,他日爱戴而思慕之者,又何如也耶,是为记。中华民国十年九月建立

通读这件黑白分明的碑文,厘清了五点:首先弘扬了史可法在安庆的四年间,转战怀宁、潜山、望江、宿松等地,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为大明王朝竭忠尽瘁的功绩;其二,为史可法“宜城天堑”石刻,捐资覆亭以庇风雨的,是时任安武军第二混成旅的旅长史星珊(字俊玉);其三,碑亭建在菱湖公园的西边,就是当年吴云指向的紫藤架下;其四,碑亭建成的时间是1921年的9月;其五,此碑就是1933年《安徽民政月刊》上所载的附碑。

1921年是安庆历史上的“多事之秋”,6月2日,军阀马联甲枪杀学生姜高琦、周肇基,引发了震惊全国的“六二学潮”;9月11日,安徽省学联等团体发起罢工、罢课,抵制军阀幕僚李兆珍入皖,迫使李兆珍星夜逃离并辞去省长职务。而手握兵符的史星珊,“袭家世之清芬,与地方人士相感以诚信”,才在乱世中,有了颜额“史阁部碑亭”的盛举。

而发现碑石并为碑亭行书作记的舒鸿贻,怀宁人,1895年和康有为同科,中了二甲进士。满清时任刑部郎中、天津巡警道,民国时出任北京政府内务部司长、安徽省烟酒印花税局局长。1919年“倦游归里”,创办了安庆电灯厂、农工银行、菱湖小学。他和胡氏家族一样钟爱菱湖,1914年在胡七姑祠的一岭之隔,建造了别墅“宜园”。然而他们不仅是近邻,更是至亲,因为舒鸿贻娶了胡竹芗的女儿,成了胡家的女婿,而胡竹芗的孙子胡子穆,娶了舒鸿贻的女儿,又成了舒家的女婿。两个家族因姻而缘,因菱湖而缘,更因对文化遗存的保护而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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