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愿 查曙明
父亲查正全，1933年农历7月23日出生于怀宁查湾。名字中的“正”应是“振”，辈份，因办理身份证时误写成了“正”。我们家世代以农耕为生，祖父体弱多病，祖母是裹小脚的农村妇女，家境贫寒，没经济能力让父亲去正规学校读书。但父亲有超强的记忆力和洞察力，他13岁当学徒，通过乡村老裁缝口授相传，学习逢纫，15岁便凭着一把尺子，一块画粉，一把剪刀，走街串巷为乡亲们缝制衣服，20多岁便成为家乡远近闻名的“金牌”裁缝。
父亲一直游走于手工业者和农民之间，不会著书立字，不会记帐本，到晚年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一生全凭记忆，从未算错一分钱，没多收或少收工钱。他口口相传，带了几十名徒弟。
但父亲一直都崇尚文化教育。当年小叔不想读书，想跟他做徒弟，他苦口婆心劝小叔重返校园，小叔后来成为中学特级教师。当他发现幼小的海子早慧，记忆力超强，在海子5岁时，便与同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朋友操刚说情，请他收海子入学，接受正规教育。我们家那时生活再艰苦，哪怕借钱，父亲仍千方百计供我们四兄弟读书。
1989年春天，海子工作单位——中国政法大学——发来一纸电报：“查海生病危，父母速来。”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把父亲平安、祥和的天空砸开了一个缺口。父亲欲哭无泪，所有辛劳、苦难成就的希望，骄傲的精神支柱，变成了儿子死亡的残酷现实……
也许是父子连心，也许是灵魂相通，没有文化的父亲遵照儿子的遗言，把他的遗稿托付给骆一禾和西川；海子生前的遗物，包括大量书籍和一些生活用品，父亲不惜一切代价全部打包，托运回怀宁查湾。他曾说：“只有我舍得！”打包的书有几十箱，光邮寄费就是数百元。
2009年3月26日，海子生前挚友、北大同学西川、陈陟云等，来到安徽怀宁参加海子去世20周年纪念活动。在海子墓前，父亲与20年来给予我们全家莫大安慰的西川大哥紧紧相抱，相拥而泣，他喃喃自语“显老了，显老了……”，而西川也呜咽地说：“我就是您儿子，回来看您了……”
海子离世28年来，无数诗人及诗歌爱好者经常来海子故居看望，他们拉着我父亲的手说：“我就是您儿子。”父亲一次又一次，默默引领他们到海子墓地，无声地看着他们给海子敬酒、献花、朗诵诗歌、燃放鞭炮，然后一人无言地返回故居。
此时此刻，父亲更加坚信，海子还活着，活在远方！
“……船只长成大树，儿子生下父亲……”
父母对海子遗物一直坚持自已的精神和价值尺度，把海子遗物当作生命一样守护！
28年来，父亲精心保管着海子遗物，那是他痛苦且漫长的后半生。古有孟母三迁，而今父亲为了更好地保护海子的遗物，从1989年至2004年的15年间，不辞辛苦搬了四次家。每次，他都会亲自把海子遗物仔细整理，用纸箱打包好，轻拿轻放，好像生怕弄醒因辛苦而已熟睡了的儿子一样。其间，因保存环境有限，父亲把海子遗留的书籍当作喂养生命的粮食一样，每年阳光充足时，都会把它们搬到院子里哂一晒。
2004年，70多岁的老父亲，用积攒了的所有海子诗集的稿费，在当地有关部门支持和指导下，在村口重建了海子故居，并把从北京带回的海子遗物妥善存放其中，日夜看护，为海子，为中国诗歌留住了一片心灵绿洲。
为了海子更好地长眠于故土，也为了全国各地来祭拜海子的诗人及诗歌爱好者有个如愿的活动场地，父亲于1993年3月亲自择地，在四川诗人刘星等人的资助下，将厝放五载的海子骨灰入土归窆，让海子永远面对村庄，守候家园。2008年，为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诗人卧夫、世中人发起资助，修缮海子墓，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在本地诗人、作家的参与下，年迈的老父亲再次倾注心血，亲自去选墓碑，把悲痛和思念化作一锹锹黄土，添到海子墓上。他带领家人像运石工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竖立起海子墓碑，一起为中国新诗奉献微薄之力！
2015年3月26日，怀宁海子文化园宣传推介会暨海子诗歌品鉴会在高河举行，年迈体弱的老父亲应邀参加，与大家一起郑重其事进行探讨。《海子评传》的作者燎原老师对海子文化园规划提出了建议，并提出了对海子太阳墓的构思。对现在建成的海子太阳墓现状，老父亲一直保留自已的建议。父亲曾经为我们一家的生活辛劳，晚年时成了海子诗歌灵魂的守护者，父亲的一生就是一次不平凡的诗歌行为，虽历经命运狂风暴雨，仍披荆斩棘，在天地间抒写了一篇惊天动地的无字之书。
父亲自去年七月份查出身患绝症，先后四次入院治疗，虽然脸颊浮肿，呼吸困难，大腿肌肉萎缩，依然与母亲守在故居。我们兄弟三轮流照护。今年三月份他住进县医院，我日夜陪伴一个多月。期间，医院两次下达病危通知，但老父亲习惯了迎风而立，凭着顽强的意志，处处向生，他吸着氧，挂着吊水，用坚强掩饰苦痛，把一份懦弱和无助隐藏，把一份渴望和微笑挂在眉眼，与同病房病友谈笑人生，回忆海子往事。他有个坚定信念：要看到家乡海子文化园开园盛况，要看到孙子辈喜结良缘，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
但父亲没等到这一天。8月18日，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遗憾而去。我想，当老父亲与我哥哥在天国相会时，他一定会用他那双粗糙而温情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紧紧抱着儿子，再也不会松手。
（作者系著名诗人海子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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