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 □枞阳田再联
深秋，乌桕把时间燃红，撒向山林，原野，村落。“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乌桕说。乌桕是树木队列里的调色能手，它用年轮圈下阳光，让色彩出类拔萃地在光景里徏徙。乌桕，四季四态。
春风解冻，蛰虫始振，万物开始梦醒。乌桕姗姗来迟，光秃秃的枝桠上对生出一双双嫩红的眼晴，眨巴着生命的律动。乌桕树发芽了，春天攀上了枝头，春风在那里清新地呼吸。嫩叶由红变紫，由紫变绿。翠绡初成，柔润清雅。新生的枝条迎合着新叶，由紫变青，由细变粗，一股劲地拔节。春光渐深，乌桕桠杈歧出，枝干清朗扶疏，树冠整齐雅致。“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晚风荡漾，红霞弥漫天宇，伯劳扬翅翻飞，树影婆娑摇曳，画出一幅晚春丽景图。
阳光不断地抚毓，乌桕叶绿容渐浓，其表蜡质增厚，菱形的叶片油光发亮。初夏时节，乌桕花开。“杜鹃花发杜鹃叫，乌桕花生乌桕啼”，花鸟互动，树鸟相谐。乌桕的花序是由多数小型聚伞花序集合成的，雌雄同株，花色黄绿相间。翠嫩的枝头上，耸出一串串纤细窈窕的花穗，毛茸茸的细密小花，在两三丛红叶的配衬下，显得有些矜持，虽然颜值不高，但在长达两三个月的花期里，它清香四溢，招蜂引蝶。
秋风中的乌桕，是生命的造化，是光的升腾。乌桕叶片中含有丰富的花青素，到了秋天，叶片中的水分逐渐流失，内含的酸性渐渐变浓，叶片就变成红色。身着红衣的乌桕，扭动细腰，舞动一树红花。这种红是一种通透的红、鲜艳的红、闪动的红，简练沉静，仿佛土地里的血液都涌到它的脸上，叫人怦然心动。“木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是的，秋日里枫桕并蒂，结成一对红莲，这是夏花灿烂，还是秋叶静美？在萧瑟即将更替收获的深秋，万物开始收敛生机，不禁为乌桕的火红而惊叹，莫不是如同夕阳之红，非要在沉寂之前留下轰轰烈烈的色泽？乌桕之美首当是写在秋意里。
寒风起，乌桕红叶翛然飘落，似天女撒花，翻飞数帘流丹，留下铮骨凌空、恣意遒劲。于是，蒴果高悬，露出雪白的蜡层，虬曲的枝桠间绽开着雪白的果实，如星空坠下的珍珠，又好似白梅初绽，一点一丛。难怪有诗云：“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一树白梅只欠梅香！
这是棵偌大的乌桕，曾在我过去的时光里活得风生水起，告诉我村庄的四季如何轮回。只是我与它相识，但不相知，与乌桕之名也擦肩而过了几十年。在我生活的地方，人们不叫它乌桕，而是另有称谓。一种称作白果树，听起来很有雅意，素洁明了，这名的来由，应该是它成熟的果实白如茨实，洁如珍珠；另一种叫洋辣子树，究其原因，是它常生一种叫洋辣子的毛虫，这名字听了，有点让人毛骨悚然，这种洋辣子毛虫一不小心碰上了你的皮肤，叫人痒痒不迭。就因为洋辣子毛虫会不经意地制造恶作剧，洋辣子树在村庄人心里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屋旁地头，洋辣子树的幼苗经常会难避劫数。我却不以为然，还曾为村民们不待见它而抱不平，因为村头那棵洋辣子树，就没少给玩童们带来乐子。
“油籽铳”就是孩子们围绕白果自制的玩具。将筷子方形那端劈开一个豁口，将豌豆般大小的圆滚滚的乌桕籽夹入其中，由于乌桕籽外面包着一层润滑的白色桕脂，只要轻轻一捏，乌桕籽就又快又准地向目标飞去。一道白色的弧线出鞘，往往换来一阵惊叫和几声露出白牙的欢笑。怀揣“油籽铳”，把那白果收为囊中之物是孩子们心心念念的事，纠结、焦虑、失落、满足的滋味都有过。风不摇树不动时，悬挂在枝头的白果露出白晰的眼珠子注视着那些眼馋的玩童，不知是召唤还是挑逗，弄得孩子们绕树数匝，眼巴巴地看着夕阳悬挂在树梢，干等着夜幕降临。如果是空手而归，那是再失落不过了。倘若这时，飞来了几只采食白果的鸟儿，孩子们总觉得有一丝希望了。鸟儿们择食的雀跃之中，往往会有几粒白果零星地跌落，大家便蜂拥争拾，树上树下，鸟儿与孩子们把热闹对接起来。这个时候，孩子们都特别感谢鸟儿，更希望自己变成鸟儿。能邀上一位敢于攀树摇枝的伙伴一起，那定是收获满满。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爬上树杈的那个孩子身上，嘴里都关照地念叨着注意小心。一串串白果随着树枝的摇动，雨点般嗖嗖落地，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像鸟儿觅食一般，拾掇着那正在地面上跳动的白珠子，满意归去，只待明日快活地把玩。那随着叶片飘落在地的洋辣子，也会成为玩童们恫吓伙伴们的杀手锏。用两根短棒，夹着那漂亮的害虫，会惹得一群人乱叫乱嚷，哭笑不得，弄出一场热闹。
不知是哪位乡人传来的偏方，洋辣子树叶可治炎夏日晒引起的疖子。红肿的疖子伤口上，贴上用糖醋浸泡的嫩叶，立马清凉舒爽，不得不让你觉得这树的确有点神奇。真正将“乌桕树”与“白果树”“洋辣子树”吻合在一起的是去婺源赏秋，与一群驴友踏徽州古道，赏秋山红叶。满山振翅的火凤凰，婀娜起舞，落满山波、沟壑、田畴，脉络分明的红叶把澄澈的溪水铺垫得摄人心魄。原来，这火凤凰竟是乌桕树，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便是我童年相识的白果树、洋辣子树。我连忙与一棵乌桕合影，与一棵白果树合影，与一棵洋辣子树合影。
一种树，一种情怀，乌桕更是。乌桕染秋，它把秋天晒得血红。乌桕的血与诸多文人墨客的血总是流到一起的，红红的浪里起伏着乡愁、离恨、赤诚与悲切。“枫香乌桕两相依，红叶随风伤别离。”不知怎的，在豪迈大气的李白眼里，红枫乌桕相依的色泽，竟靓丽了秋叶飘零的悲切。莫不是乌桕过度的知性，撩到了诗仙的浪漫情怀？也许是爱不忍释的难舍吧；“今岁霜迟殊未寒，篱东乌桕叶才丹”。陆游毕生胸怀斗志，暮年仍壮心不已，乌桕的红叶便是他心中的那腔报国热血。
与村头那棵乌桕一起生长的时候，我的快乐总是一片天真的云，时常环绕着它的躯干，环绕着它的每一片叶子，它不会微笑，但它懂得如何颌首致意。让我长大的那块土地也让乌桕不断地生长，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仰望它，我便能遥视那帘天幕；环抱它，我便能拥抱那块土地。我们传递呼吸，在村头习习的微风里，一起翻动着空气。在我告别村庄离它远去的那个季节，我看到经霜的红叶开始离开它的枝头，叶片上闪着朝霞给予的光亮，这不是飘落，是反哺，是一腔热血的扎根，我心中的那片叶子也在闪烁着。
近来阅读了网版的宋代《乌桕文禽图》和《霜桕山鸟图》，我倏然敬慕图中那些驻足乌桕枝头的文采之鸟。无论是在经霜红叶点缀的乌桕枝头，还是在梅花点点的蒴果隙间，鸟们的神情里都透着对乌桕的挚笃。它们是深爱着乌桕的，几百年来，它们都用自己的爪子紧紧地握着与乌桕相依的时空，执着地走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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