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棉我衣(外一篇)??子薇
枣芽发,种棉花。栽种棉花,当是清明时节,雨淅淅沥沥地下,香椿发满枝头,荷叶在池塘里星星点点地冒出来,柳树扬花,绒绒白絮漫天飞舞。约摸两个月后的麦收时节,要给棉花追肥了,庄户人的汗水一滴摔成八瓣,把化肥拌进鸡粪里,在棉禾根下挖出一个一个的小坑,肥料被一点一点地填进去,再拿土覆上。棉花知恩图报,不辜负庄户人的辛劳汗水和殷切期望,得到充足养分的它们,借力雨水的滋润阳光的照耀,疯了一样地生长。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棉花实诚地恪守着这个规律。初夏,枝叶葳蕤绿意浓稠的棉花地里,白、黄、粉、紫色的花儿五彩缤纷,与不甘落后追着长的其它各色农作物相比,生机盎然的棉花地,无疑是好看也是耐看的;过些日子,炽热的阳光下,艳丽芬芳的花儿次第落下去,棉桃在根根禾秆上次第挂起来;到了秋天,棉花的枝条不堪饱满丰实棉桃的重负,把腰齐齐地弯了下去,一夜秋风紧,在我们渴盼的目光里,棉桃声势浩大地绽放开来。这次的绽放,不同于青春萌动时节的秾丽瑰艳,清一色的白,素朴端庄,清雅大方,棉花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那是成竹在胸的淡定从容,那是籽实饱满的讷言敏行。如此的丰收景象,让人踏实心安,我们笑了,棉桃日复一日地笑得更加欢畅了。
当然,棉花生长的过程,并不让人省心省力,跟其它农作物一样,也是一份耕耘方有一份收获。育秧,移苗,间苗,锄草,施肥;还有那些节外生出的杈枝,得不断地修剪;盛夏时节,为防虫害,似火的骄阳下,庄户人身背压杆喷雾器往棉花地里喷洒农药,如果身体抵抗力下降或者防护措施不够到位,农药的毒性侵入人的身体里,那是足以把人给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摘棉花,是一项力气活,也是一项技术活,开摘前系一围兜于腰间。凡事熟能生巧,大人们双手齐下,摘得急且准,我跟在一旁一朵一朵小心谨慎地摘着,动作缓慢不说,棉桃里总会留下被拽得长长的“眼子毛”,手指还被坚硬的壳刺得千疮百孔。看花容易绣花难,到了摘棉花这里,也是同理。
夜晚,在堂间,我们全家总动员,把棉花摊放在簸箕里,一粒一粒地抠出里面的棉籽。作为种子的好棉籽,粒粒是宝,得把它们收藏保存好,那是来年棉花丰收的希望之所在。响睛的白日里,把云锦一样的棉花摊在门口铺开的席子以及簸箕上,吸足了阳光的棉花,一麻袋一麻袋地收拾好,是拿来做衣服,还是拿出去售卖,便是各家斟酌各自定夺了。
夜深了,桌上的油灯散发出苍黄的光芒,母亲坐在纺车边,左手握着用事先弹好的棉花搓成的棉条,右手摇着纺车,那声音,吱吱扭扭的,我和弟弟就在这般有着沧桑古意的氛围里沉沉睡去。
那些年,我们身上穿的衬衣床上睡的被单,几乎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棉花加工出来的。衬衣,并不染色,就是原始的本白,每次洗澡时换下来清洗干净,拿稀释的米汤浸透,拧干,晒出去,再穿上身时,便有了挺刮的质感。经过同样程序处理的被单,把我们紧紧地包裹着,足以驱走冬夜的严寒,给予我们温暖热乎的安全感。
大约在我七岁时,村里进驻了工作组,他们的办公地以及居所与我家比邻。张伯伯读高中的女儿节假日便会过来,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她居然会裁剪衣裳,且一律手工缝制。若是涤纶、涤卡衣裤,她拿针线锁好边,垫一块干净的棉布上去,然后拿装上滚开水的瓷缸,在衣裤上一趟一趟来来回回地压过去,漂亮的衣缝便整齐地呈现出来了。那感觉,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地形容,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彼时令我心潮澎湃的感觉,是谓惊艳。那年月,涤纶、涤卡稀罕,棉布则比较的大众化,及至后来,我才渐渐地体味到棉布卓而不群的好——棉布价廉物美;拿棉布做衣裳,剪裁起来轻松顺手,缝制时省却了锁边那道工序,毛边直接包进去就好;换季收藏的纯棉衣被,洗净晒干叠齐摆放进衣柜里,来年拿出来可以直接穿用,省掉了其它布料要重新熨烫的麻烦;从裁剪到缝制到后期打理收藏,棉布与其它面料相比,让人省心省力,它以自己朴实无华的优良品质,尽己所能地减轻我们人类的体力和负担。
到了冬天,母亲去吴桥街上扯回一些纯棉灯芯绒布料,那是为做我们全家过年新鞋准备的。每年请裁缝回家为我们做新衣的棉布边角料,一丁点都没舍得扔掉,拿面糊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粘起来,也有簸箕那么大,晒上几个日头,照着各人的脚,一块一块地剪裁妥当,拿棉线一针一针地纳好千层底,绲上白棉布边,和灯芯绒鞋面的鞋帮绱在一起,一双暖和又养脚的纯棉布鞋就大功告成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那首感动了一代又一代游子的古诗里的“衣”,是棉衣,也或者,是棉布缝制的夹衣、单衣。现如今的面料花样品种繁多,但是对于纯棉面料制成的衣物,看着用着依然觉得特别的亲切,这份亲切,是自幼年起就流淌在血液里的——情意深深,温暖一生。
豆角的纯真年代
田园里的菜蔬,道道都是风景,豆角更是当仁不让。
豆角的性子泼皮,春夏秋三季,皆宜种宜收。在搭起的竹架上,豆角秧在清风细雨阳光的滋养下,快速地占领着属于它们的领地。当豆角藤几乎爬满架子的时候,乳白的淡紫的花便一路开了过去,一只只凌空欲飞的蝴蝶似的。很多植物都愿意把自己的花开成蝴蝶的样子,比如,豌豆,蚕豆,扁豆,刺槐,让人瞅一眼便心生欣喜。
细长的豆角飘逸俊秀,远远望去,一道碧玉般的帘幕似的,在我们渐走渐近时,落进眼里的,是一幅清雅明媚的图画,也是一首随风摇曳的隽永诗行。
盛夏抑或深秋的某个清晨,一路踩着露水走向清甜香芬缭绕着的翠绿山岗,菜园里的竹架在郁郁累累的豆角的攀爬下,几乎有些撑持不住了。我的一双手一经接触豆角,便停歇不下来,拎去的一只篾腰篮,一层一层地码上去,直到再也堆不进去,方才罢手。
到了池塘边,将细长的豆角们掐头去尾,一根一根地在水里打浪干净,一清二白的它们,宛如一个个刚刚出浴的女子,婷婷玉立,光鲜逼人。回到家,母亲把大澡盆清洗干净,将豆角们一起投进澡盆里,几两大子盐洒下去,双手尽最大的力揉搓,原本饱满丰润的豆角们,次第绵软下去。过一会,再揉搓一通,如此几个回合下来,豆角翠目黛眉也娇美也绵软的姿态,带给我们惊艳无比的视觉冲击。
当晚,母亲把盐粒化尽的豆角装进坛坛罐罐里,一月,两月,三月……沉睡透彻的豆角们,会渐渐地转为脆生生的黄,掏出来,切成段,放点红的辣椒、白的蒜、嫩的姜,炒好盛在碟子里,淋上香油便多了芝麻的香,不淋香油则只取其自身的清香,哪一样香,都是美味可口一吃不忘。
要说母亲的腌豆角,还真有不少的话题。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吃饱饭都是奢望的年代,母亲起早摸黑地把自家的菜地种得满满当当不留一处空隙。收获季节,能腌制的豆角和其它菜蔬大篮大篮地被摘回家,经过一道道工序,母亲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到大口大口的坛子里。菜蔬淡季,那些腌制入味的咸菜就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不说吃得多好,但至少不用吃精淡无味的寡饭了。
母亲还大篮大篮地拎着腌制成型的物什,送给缺盐少菜的乡邻们。我们家的劳动力,准确地说仅有母亲一人,父亲在离家颇远的汤沟中学教书,几个礼拜才回家一趟,而我们姊妹几个到了上学年龄,便被母亲赶着前赴后继地进了学堂。年少时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些有着一群劳动力的人家,下饭的菜蔬为什么还需要母亲的接济?
需要存放到第二年的豆角,母亲会把它们存放到养水坛里,只要及时往坛口续水,坛子里的咸菜吃到第二年菜蔬大量收获的季节,色泽依然清新如初,味道依然可口如初。
我工作后,母亲跟随两个哥哥住到枞阳县城,不再种菜的母亲,到了豆角上市的时节,依然会从菜市场买来数量可观的豆角腌制起来。
每年,母亲的生日晚餐都是由两个哥哥张罗着在饭馆里消费的,花样颇丰,名堂不少,油水自然少不了。上主食时,母亲必会端出她亲手腌制的咸豆角。打开碗盖,一股清洌的香味腾空袅娜开来,直往鼻孔里钻。不由分说,馋虫似的我们,眼神齐刷刷地被那从小就亲切到心坎里的香味勾了过去。俗语说:早餐吃好,中餐吃饱,晚餐吃少。可眼下谁还能顾得上?明艳灿烂的黄,撩人胃口的香,吃在嘴里嘎嘣嘎嘣的脆,如此的诱惑,难以抗拒,一大桌的鱼肉荤腥下肚,依然忍不住地往满胀的胃囊里塞进两碗白米饭。就我们那个馋样,大有忍饥挨饿了太久的架势。
到了深冬,干制的豆角成了餐桌上一道无可替代的风景和美味。干制豆角的程序,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却也谈不上复杂。将豆角摘洗干净,放入开水中煮至变色,捞出来,放入凉水中浸透,沥干水分,挂在阳光充足处晾晒,几个日头过去,把干透的豆角一把一把地用细绳捆扎起来,于干燥处密封保存。烹制时,取出一把,拿温水泡开,与肉或者小排一起红烧,那种鲜香,回味绵长。
新鲜豆角切成寸段加素油清炒,和大米一道煮菜饭,切成碎丁与肉糜一起包饺子,抑或,爆炒后和炒面同烩,都是滋养我们味蕾和胃囊的绝佳妙品。
无论在城里,还是在村里,豆角的味道永不过时。在我们于餐桌上消磨品食时,总有一丝淡淡的乡愁从心底里慢慢浮起,那乡愁里盛着的,是我曾经的年少时光,是一段让人眼润心潮的纯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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