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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苑 逐花者

烟台晚报 2021-06-06 07:59 大字

郑伟基

看到标题,可能有人会问:“你说的逐花者是蜜蜂还是放蜂人?”我说,两者都是。既是溯纬度而上、南北奔波的放蜂人,也是忙忙碌碌、辛劳不息的蜜蜂。

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五一节过后,春光明媚,每年我都会回到农村老家,住上十天半月。远离喧嚣的城市,村庄静谧而又清爽,身心惬意。

家乡漫山遍野的洋槐树,盛开着洁白如雪的槐花,就像绿色海洋中腾起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一簇簇成团,一串串成堆,垂挂于枝头。微风习习,飘溢着阵阵花香。花香引领着成群结队的蜜蜂,飞进了槐树林。眺望远处的山坡,一片片怒放的槐花,若白云缭绕,又似烟雾缥缈。

在家中,二哥冲槐花蜜给我喝,浓浓的甘甜沁人心脾,透着槐花的香气。二哥说:“这是南方一位放蜂人送的。他把电话告诉了我,让我在槐花开时通知他,他开车过来放蜂。”经二哥介绍,我结识了这位放蜂人。

此人名叫顾松,安徽黄山人,五十岁左右的农村汉子,个子不高,憨厚朴实。他从事放蜂生涯已有二十个年头。

放蜂人在大地上寻找和追逐鲜花,季节是他们的向导。一年一度,大地复苏的时候,顾松便带上蜂箱和帐篷,还有与他朝夕相伴的“黑子”(狗名),从家乡启程上路。他有早年勘察的固定放蜂路线,从南方到北方,直至内蒙古大草原。他了解每一处落脚点的蜜源、水源、地形和气候状况,对那里蜜源植物的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规律,了如指掌:枣树生长在冲积土上,荞麦生长在沙壤上,要比生长在其他土里的流蜜量大;山区的椴树蜜多,平原的椴树蜜少;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就不流蜜;蓬莱丘陵地的洋槐花蜜多,香味醇厚,域内还有大量的桃花、梨花、苹果花可采,此后又有漫山遍野的山枣花和荆花。他适时“率领”着千军万马似的蜂群,驰骋于莽莽大地,利用纬度之差,不失时机地采集生长在不同地区的百花之蜜。

顾松说,他过的日子不是在蜂场,就是在开车转场的路上。为了采到天然无污染的好蜜,常会选择偏远的山区。山区路况不好,稍有不慎就可能遭遇车祸,而且这些地方也是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多发地。蜂农也和种地的农民一样靠天吃饭,有了好天气才有好花期,才有好收成。若遇上暴风雨,不仅花儿受影响,蜜蜂也会死一大片,有时甚至蜂箱也被水淹没。另外,蜂农的生存空间被充斥市场的假蜂蜜挤压。真蜂蜜因为价格较高,加之消费者难辨真伪,所以根本竞争不过假货,放蜂的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说完,他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

顾松的养蜂场选择在村南的沙河旁边,帐篷搭在高速公路的大桥下,前面的平地上摆着二十多个蜂箱,巢门面南。

一大早,太阳刚从东山露出红红的脸庞,第一束阳光照到蜂场上。我信步来到养蜂场。蜂群已经出巢,在蜂箱上空“嗡嗡”飞舞,好像在集体“操练”。“它们为什么不飞走采蜜呢?”我好奇地问。“等待外出侦察的老蜂带回蜜源的信息后,它们才能出发。”顾松站在帐篷前,注视着这些小精灵。他看蜜蜂如同看自己的孩子,对它们比对自己的身世还要熟悉。他听惯了蜂群发出的嘤嘤嗡嗡的音韵,这天籁之音常常占据了他整个心头。

顾松热情地招呼我到帐篷里坐下来,给我冲了一杯槐花蜜。帐篷内有简单的锅灶,一张行军床,床上放着一大摞书籍。他如数家珍地跟我讲起蜜蜂的种种,那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蜜蜂是典型的社会型昆虫,整个蜂群由一只蜂王、少量雄峰和大量工蜂组成。其中蜂王负责产卵培育新蜂,雄峰负责与蜂王交尾,工蜂则承担群内几乎所有的劳务。

蜂群不管是哺育幼蜂,还是储备食物,都离不开蜂巢。蜂巢是工蜂用腹部蜡腺分泌的蜂蜡筑成的。蜜蜂对筑巢环境的选择,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蜜蜂具有群居性,除了雄蜂以外,蜂群之间并不来往。群内则靠独有的“群味”来辨别异同,群味相同者可在巢内自由活动,若群味不同则将大打出手。

在蜜源丰富时,工蜂会大量采集花粉和花蜜,将其存储在蜂巢里。一旦外界蜜源匮乏,或天气不适宜工蜂外出采蜜时,蜂群便以“储备粮”度日。

蜜蜂酿1公斤蜜需在100万朵花上采集原料。假设蜂场距离花源1.5公里远,试想酿1公斤蜜需要往复飞行多少公里的路程呢?

“蜜蜂能改变人性啊!”顾松忽而长叹一声。这话听起来颇有哲理,我有点诧异,但听罢他接下来的话,我信了,“蜜蜂(指工蜂)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一日龄,护脾保温;三日龄后,开始做清理巢房、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蜂、蜂王和雄蜂等内勤事务;十五日龄后,飞出蜂巢,担负采集花蜜、花粉、蜂胶及水封外勤重任;三十日龄后渐成老蜂,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事情。当生命耗尽,死亡即将来临时,它便悄然辞别蜂场,不知了去向。”

讲到这儿,顾松似乎有些动情了,眼眶里噙着泪水。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在花儿流蜜旺季,蜜蜂由于忘我地采蜜,过度疲劳,常使三个月的寿命降至一个多月。它们每次出蜂场,要采成百上千朵花的蜜,才能装满它那小小的蜜囊。若是在返回途中迷路,即使最终饿死,也绝不会私自取用蜜囊里的食物。”这便是蜜蜂短暂的一生,生命等同于与劳作,一生辛劳不息。

哦,我忽然明白了:放蜂人常年远离凡尘,与蜜蜂朝夕相伴,二者在品格上早已成为“同类”,放蜂人就是蜜蜂,蜜蜂也是放蜂人。

顾松并非大老粗,他也是个“文化人”,只是年轻时因家庭原因,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在长年孤独的野外生活中,他有三个“朋友”,除了蜜蜂和黑子外,还有每天都离不开的书,尤其偏爱诗词。劳动之余,便以读书和咏诗打发闲暇时间。

他曾抄录了一首最喜欢的古诗送给我,唐人罗隐的《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在一个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又来到蜂场。大老远,黑子便跑过来欢迎我,摇着尾巴把我带到主人面前。

蜂场西边的坡地上,有一片低矮的洋槐树,一串串槐花挂满了枝头,飘散着清香。一群蜜蜂一刻不停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忽上忽下,来回穿梭,嘤嘤嗡嗡,在明媚的阳光下,宛若金星飞溅,光彩烁目。

蜜蜂忙碌,主人也不肯闲着。只见顾松戴着蜂帽,双臂上缀满蜜蜂,正拿着蜂扫细心地清扫巢脾上附着的蜂子,然后把扫净的巢脾拿进帐篷,放到摇蜜机里甩蜜。一会儿,又在闲置的蜂箱里安上新的腊制巢础,做好分蜂前的准备。

我告诉他,二哥年纪大了,近两年有些耳背,电话交流有困难。以后,当地槐花开时,由我通知他。他非常客气地再三表示感谢。

年复一年,我从未食言。每当冬去春来,家乡槐花开放,我便及时电话告知顾松。他接到电话后,就准时来到老地方安营扎寨。

后来,槐花又开,我给顾松打电话,但他接电话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有气无力。一个多周过去了,他仍没有过来。眼看槐花即将凋谢,我打电话询问,他讲出了实情。原来不久前,他开车赶往新的蜂场,在偏僻的山路上发生了车祸,不仅蜜蜂“报销”了,人也受了重伤,正住在医院里。

顾松平素喜欢诗词,我用短信给他发了一首佚名作者的古诗《放蜂人》,聊表慰藉:“待我了无牵挂,从此隐居山崖。深山草屋为家,了却一世繁华。”

是年秋天,我又给顾松打电话,想询问一下他身体恢复状况,但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后来我多次电话联系,仍然不通。我心中自有一番惆怅。

岁岁槐花开,不见故人来。花开正好,年年见,今又见,散入风中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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