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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画记 钱红丽

皖北晨刊 2020-07-24 16:45 大字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作家,生于20世纪70年代,安徽省安庆人,供职于安徽商报,出版有散文集《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读画记》、《诗经别意》、《育婴记》、《独自美好》等。 林风眠仕女图

仕女青与修女白

林风眠系列仕女图,无一不贞静娴雅,身段柔美,姿态横斜,犹如一株株瘦梅,立于大雪纷飞——近看,远望,均是一派宁静,无欲无求,如同坐佛,置身于宇宙洪荒,无有过往,无有去处。看得久了,我竟有一些悲伤。

这些侍女,像极林黛玉,怀着心病,正一点点走向葬花、焚稿的凄凉结局,一生里,任何一个阶段,皆有痛点。

吊梢眉,点绛唇,青衣曳地,乌发垂肩,蜂腰盈然,步态袅婷端庄。几乎所有女性气质,颇为接近《神雕侠侣》深居谷底的小龙女,人间烟火,在她们身上无隙可乘……

这些女子面容,一律清淡,天生消失了欲望,物质的,肉体的,一切都消逝了。是狐仙,是幻梦,是一个个轻灵灵的魂魄,被一股神秘气息所加冕,来到凡间,抚琴,沉思,游园,不染丝毫人的气息。

林风眠的仕女图,不输于一种宗教,将一切“有”化为“无”的宗教,自有至无,一路安祥从容——贞静的女子是纯粹的,从容不迫的,不曾挂相的,无喜,无憎,无怒……在她身边,或许还有一只高腰细颈青花瓷瓶,供养着夺目的鲜花,热烈,浓艳,与女子清浅冷寂的世界,似乎格格不入,但,到底与她无涉,花朵的那份热烈浓艳,对她丝毫构不成侵犯——这是将一切浓烈化为虚无的参差对照,画面的和谐,得益于女子浑身散发出的冲淡之气,以及那逼人的娴静。

静是一种诡异的力量,胜过无边的喧嚣。三月梨花,开得贞静,但,始终被一种浩淼的力量控制,让人不敢贸然造次,这便是化洁白的无,为无边的有。林风眠的仕女图与三月梨花恰恰相反,是化有为无的,更具震慑心魄的力量。

这些仕女图,直逼一幅幅图腾,寄寓了画家对于世间柔弱女性的广大同情——她们,是他的母亲,是他早逝的第一任妻子,是她的姐妹……

童年时期的林风眠,曾亲眼目睹族人将出逃的母亲逮回毒打的场景。他躲在角落,替母亲担惊受怕,默默流泪……成人后的他,一直未曾回过故乡广东梅县,纵然那里的山水草木,令他终生难忘,但,再也不曾涉足。后去法国学画,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恋上一位法国女孩,结婚,生女,回到中国。人至中年的林风眠,又遭磨难,好好的一个家,又“散”了,妻、女、女婿定居巴西,一直到他晚年,才得以见上一面。

林风眠一生,未曾享受多少家庭的温馨,一人独自生活,胡乱买几斤肉以及青菜煮熟,可以吃上多日。他所有的心思以及热望,均寄托于绘画,甚至一天,可画出百张,倘若不甚满意,毁掉,只留一张。

来源于女性的温暖,体恤,懂得,爱惜,在林风眠的现实世界,始终缺席。他将热望与理想一律寄托于笔墨上。那些素淡古雅的青衣女子,一次次重生,一次次复活,一次次打动着你我。永恒不朽的女子,光芒四射的女子——她们是一切虚无的精神图腾,也是女人灵魂皈依的故乡,梦一样缥缈无设,往事一样可触不可及。

这样的一群注定悲剧的女子,让人似乎听见泪水的滴答,衣襟湿透。襟怀坦白的女子,在林风眠的画里定格,永恒。她们脖颈修长,稍被衣物遮掩,丝毫没有白花花的肉感,犹如少女一个个纯洁的念头,次第被风吹远,终于不再纷绕。她们的额,饱满,晶莹,身姿微斜,间或一瞥里,均是情深意重,如往事,如恋情,遥远的,无法触摸的,注定是别人心口的朱砂痣,午夜梦回的明月光,一碰即落的夜露,宜于心底生根,一场雨水经过,遍布青苔历历。

林风眠笔下的仕女,眼神始终低伏着的,犹如秋菊凌霜,一夜间匍匐于地,也是一串串无法诉说的密码,久已忘却,更深夜静的梦境,忽然重逢,血脉上涌,一痛,便醒了……

林风眠的青花瓷瓶里,不仅仅插有炽烈浓艳的热带鲜花,也有山长水瘦的寒梅——是冬天,青衣女人抚琴,十指如荑,爬行于琴弦上,满屋风声,黑发披肩,是古琴的橘红,让她稍稍有了人间气息。是少有的暖色调,如一个俗世念头,转眼即逝。也像一场秘而不宣的恋情,虚枉一晃,云散烟消了。较之仕女的冲淡从容,林风眠笔下的裸女,同样不识人间烟火,她跪在那里,温润如玉,有一种洁白的光芒,小小乳上的一点红晕,分外蛰人。是少女,不谙世事的少女,人类所有美好与纯洁的念头,都被涵容于一身。

更具神性的,是林风眠作于一九八三年的一幅修女图,白服裹身,头微倾,双手拢于袖笼,沉思,唯一的一点墨色,是头巾纱边,自头顶拖曳地板,似不小心泄露的一个秘密。整个画面祥和溘寂,似一幅远离人世欲望的宗教图腾。这名修女,双眼微合,周身洁白,灵魂随时可以飞升,她穿过云彩,至达不可知的天庭。第一次看这幅修女图,着实被惊吓到了,伴随些微恐惧。是薄暮时分,我被满纸的白吓得一凛,像极童年时遭遇葬礼上的白孝布,被大人们纷纷裹在头上,缠在臂上,系在腰上,遍野哀鸿……一个弱小,在他的生命之初,本能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一度深深扎根于灵魂深处,无法排遣。

林风眠的这幅修女图,让沉睡多年的童年记忆迅速复苏——并非为修女本身所惊吓,而是残存的葬礼记忆瞬间复活。

林风眠的修女图,无一处,不纯净无暇,也是对于小我的一份周到安抚。慢慢地,理智恢复的我,一遍遍看这幅修女白,算是懂得些来自遥远的国度的那份神秘情愫。执著的精神,坚韧的毅力,永不言悔的追求,均成教义。广阔的,纵深的,让人心安稳的东西,均是无形宗教,它无处不在。

李苦禅的烟火日常

自古以来,梅兰竹菊,作为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隐喻,深深扎根于文艺传统的审美范畴。历来的画家,也乐得趋长避短,四君子形象才得以前仆后继在画框里永恒。书画这一脉,从来没有断过,文化的香火愈燃愈烈,没有哪一位画家不曾染指过。可是,唯李苦禅独辟蹊径,他偏偏避开梅兰竹菊的文化意义,将笔墨更多地赋予烟火日常。

日常是可以深究的,原本就来得厚重,与俗世近,彰显朴素可亲。一见李苦禅那饱含浓墨的画风,自会联想起另一位前辈大家——八大山人,两人与出一脉——用李苦禅形容八大山人的话说,其画“如高山坠石”。再也找不到比这四个字更能概括八大山人画风的了。

李苦禅读八大山人的画,读得透彻、透明,乃至透气——从此辟出自己的路。

李苦禅白菜系列,是能够闻得见香气的,青扑扑地,刚自雪窠里采回,遍身霜意,隐隐有冷气缭绕——是养人性命的白菜。除了蔬果,还有小动物,深夜看《五子图》,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触:红冠黑羽的鸡妈妈,带着五只小鸡雏漫步觅食——这里有言传身教,有来自血缘的感情,被无声无息地传递;也有生命的繁衍,自然而然。

“书为心画,随缘成迹”,是李苦禅的一则条幅,从中可窥见他的心境。

一个有着深厚底蕴的人,他不必倚仗传统的约定俗成的窠臼,仿佛随手捻起人间俗景,入墨,同样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艺术从来有它的相通之处,用在书写上,亦如是。一个好作家,他的笔下并非尽显宏大叙事,但凡胸有丘壑,纵然汲取日常点滴,一样自有风云跌宕的气象。

在李苦禅的画,承接着中国传统的点点滴滴。《重九赏菊,八月食瓜》,有着《诗经》的古风,是悠远的乡村之味,秋菊,三三两两开了;被摘下的瓜,新鲜耀眼,断柄处,汁液淋漓。正是秋风起的时节,螃蟹肥了,红彤彤装上餐盘,上桌,尚存人间的一口热气,朴素,平凡。

个人尤为偏爱李苦禅白菜系列,有一幅《闲步小园摘新蔬》:只一棵白菜,塌着肩膀,半歪于画中,仿佛累了,原本假寐,却不小心沉至睡眠的深海……何其水墨酣畅,有俗世祥和的大气派。自一棵白菜一只瓜里,洞见人间俗世,李苦禅当真不简单。

齐白石曾说自己通身有“蔬笋气”,故能画好蔬菜。李苦禅的蔬果好,同样得益于这份“蔬笋气”。蔬笋气,在我的理解里,便是自然气,烟火气,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天然气息,浑沌,古朴,不事雕琢修饰。

《水墨写瓜》里,隐于叶丛下的那只南瓜,丰腴,饱满,庄严,稳如坐禅,不着一言;《清供图》里,一只敞口矮盏,托一只佛手瓜。佛手的姿态横逸里,有不同凡响的人间性;《秋味图》里,三两蘑菇,几只螃蟹,两棵秋白,恬淡有序,各自归位,呆在它们既定的角落。再来看他的着色——螃蟹,纯墨色。蘑菇,鸭蛋黄色杂以素黑。秋白的秆儿,米白。叶子,云青色。一幅画里四色调和,不见繁复,各得其所。秋白、螃蟹,肥美丰腴,有过分饱满的从容。看这幅《秋味图》,会忆起少年时的乡村生活,家里米缸是满的,稻仓同样是满的,祖母宰了一只红冠白羽的鹅,她将鹅放在稻箩,一点一点拔它的绒毛,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厅堂,使原本清寒的家,处处滚了金边,顿时有了富足、宁和——是什么在支撑着乡村的日子呢?是我们呵在胸间的一口热气。

看李苦禅蔬果图,能让我们迅速回到自己的来处,那些最初的日月,纵然贫寒,也是可亲,可怀。

原本凶悍的苍鹰,一旦入了李苦禅的画,也要收敛起冷漠性情——一对儿黑白双煞,依偎于巨石,成了《苍鹰不搏即鸳鸯》。这两只鹰,其雄强刚烈的一面,悉数隐去,平添了温和平静的神色。还有一幅《教子学飞翔》,一只老鹰背负两只雏鹰,耐心不怠地教自己的孩子如何学习飞翔,走的是温情脉脉的路子,正如《苍鹰不搏即鸳鸯》的苍鹰,它们不再凶猛刁滑。实践任何一对正值热恋之中的猛禽,最终都会化作一对相依鸳鸯,至柔至软。

纵是梅兰竹菊,李苦禅与其他画者,自是别样。《喜声》里,有三两墨梅,墨梅下立着的,偏是一只喜鹊。鸟在梅下,回头张望,长尾揖地。喜鹊许是被一股暗香深深打动着,则将头回了过来,深情凝视……

中国年画里,少不了“喜鹊登枝”的喜庆,但,李苦禅的喜鹊,并非高居枝头,它只肯站在梅下回头看,这是典型的文人画区别于世俗年画的地方。整个画面纵然幽静冲淡,发出的,也一样是喜声。

到了《绿雨鹤昂图》,别有洞天。中国年画里,少不了“松鹤延年”图,但李苦禅独辟蹊径,他的鹤,停于芭蕉下。比起传统的松下鹤,他的鹤,更显风雅趣致——肥大芭蕉叶沉沉低垂,如高山坠石……李苦禅用墨奢侈宽厚,有雾里过江的效果,雾气迷蒙,看不清楚前方水路。芭蕉,可能是李苦禅最为钟情的植物,除了秋白,在他画笔下,屡次出现。三五小鸟,歇息于芭蕉叶上,乍看去,宛如一粒粒黑色音符,也像雨点,固定的,一时半会飞不走的雨点儿……

有人言:齐白石实现了文人画由高雅向亲近人生的通俗性转换,李苦禅则又回归了部分文人画的内涵、气质,使之再度趋向高雅。

李苦禅除了画白菜、柿子、西瓜、白薯、扁豆,藕,也曾涉笔文人画题材,如荷花、梅、兰、竹、菊等。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他的“竹图”里,竹并非主角,真正的角儿,则是绕枝飞翔的鸟儿,生动有趣。这时候的竹子,不再单单是孤清幽独的形象,它们有了生机,与禽鸟相依相知。再者,与竹相伴的,还有鹌鹑,憨憨拙拙,一只思考,另一只张望。竹是修竹,三两横斜,对于鹌鹑言,何尝不是荫泽?

到了《冷艳与冲淡,问君何所愿》里,简直是将亲近人生再度推向高雅的极致了。秋白与冷艳的花,一起入了画,既不冲突,颇有相依相融的志趣。一棵秋白在红花的衬托下,迅速自人间烟火跳脱出来,转化成了文人眼里的审美高趣,这大约是李苦禅与齐白石的迥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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