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年 □王青
照现在的话说,父亲应该算是不折不扣的莎粉,当然他只是说喜欢。他曾有些狂热地追过莎剧,买过一本又一本莎士比亚,且不少都是硬壳的精装本。我猜那时他不合时宜地热衷英语也和这个喜欢有关。有一回他教我英语单词时,就不失时机地卖弄了一下他的词汇量,延伸到这个词的俚语表达,兜兜转转的,当然又说到莎士比亚。单词记不得了,但他说的是《第十二夜》,我一直记得。
他是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平凡的小人物,从事的也是和文艺无关的财务工作,却不可思议地对外国戏剧充满了热爱。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父亲的莎士比亚》,追溯过曾贯穿我整个青春期的莎士比亚阅读,也探究过这阅读对自身性格的潜移默化:我身上有许多和父亲相似的气质,许是我们都曾狂热地喜欢着莎士比亚的缘故吧!涉世这样久了,读了这么多的莎剧,我却依然没有莎士比亚的智慧,永远缺乏洞察世事的睿智和远谋,有的只是太多的肤浅诗意和不切实际的浪漫。父亲一直到老迈都是这样,没有心机缺乏斗志安于现状,我想我的宿命大概也难脱他老人家的窠臼了。——现在看来有一点没说到,那就是一生坎坎坷坷的他之所以那么喜欢与现实毫不沾边的莎士比亚,或许可以解释成一种逃避,但更有可能的是一种对心灵世界的庇护和滋养。借用《第十二夜》里的一句台词:“哎,是因为我们的懦弱而并不是我们本身。因为天造地设,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莎士比亚让我们触摸到了人性的幽微,也触动着心灵最深处的情感。1957年的他在北京中央财政干部学校学习,课余时常泡在剧院追剧,为了看人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十二夜》,他星夜排队买票而彻夜不眠,宽阔少人行的长安大街以及寒夜清冷彻骨的月光,因莎士比亚而滋生满怀的欢欣和温暖。是莎士比亚令他从不大的舞台上看到了无比宽阔的世界。我一直揣测,这个温厚内敛、从江南小镇走出来的人,一定是被那些异域的戏剧点燃了性格中飞扬的火焰。也许在那些戏剧中,他可以有另外一幕的人生。
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曾写过一部关于治淮题材的剧本,还得到一个叫菡子的著名女作家的肯定。算起来那时他正在治淮委员会工作。这一点母亲言之凿凿地为他作证。祖光益老师也说淮委初建时作家艺术家云集而来,菡子就是来得较多的作家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带动了安徽的文艺发展。当然,也肯定影响了不少的文青。父亲的这个剧本应该就是这种影响的产物。不过他的这份手稿一直不知所终,想必是尚未发表或没演出过的。我也翻箱倒柜地寻找过,但片纸无存。我先是疑心被胆小怕事的外婆处理掉了。外婆不识字,尤其经历文革后如惊弓之鸟,最怕家里有字纸什么的招惹是非。后来再一想,父亲从淮委调到宿县专区物资局,接着又被下放去了磨盘张,这样一路辗转下来,也极有可能丢失掉。有次在家闲聊,我笑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写过,肯定是在吹牛,他哈哈一笑不生气也不争辩。
我这说的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女儿笑我像是在说古。不要说外婆,就连父亲都离开我们十二年了。前些日子疫情封闭在家,我得空把他留给我的书整理归类,把有些破损的剔了出来准备修复。于是也有了新的发现,原来外国戏剧类的书占了他藏书的多半,而且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末期买的,版本都不错,有的译本可以说很珍稀了。《哈姆雷特》是卞之琳译的,《如愿》是张采真译的,曹禺译的《柔蜜欧与幽丽叶》与别家的译本又有很大的不同,戏剧家的翻译反倒更多了些别样的诗意神采。除莎士比亚系列外,还有《哥尔多尼戏剧集》,少时我看过其中的《女店主》和《一仆二主》,哥剧多为喜剧,也是那时最早能看下去的。其余还有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屠格涅夫的《内地女人》等,记得还有易卜生的戏剧集,可惜找不着了。那天为了弥补寻不到老易的遗憾,我特地找了电子版的《群鬼》看,很有点温故知新的感觉。李健吾译的屠格涅夫戏剧集《内地女人》我一篇没看过,但书里留下的历史印记最多,书里夹着1958年2月17日他在合肥新华书店的购书发票,封面有我童年学字时的涂鸦,封底有我做小学算术列的算式。一切好像并不遥远。
3月5日是惊蛰。翻开的企鹅历这页很春天很童话,看了真想也变形为其中一只扛草叶自由行的蚁民。下午去领了一包口罩,掩口禁足的日子还得继续一阵子。每天去做该做的事,走该走的路,看该看的景,不疑不惧也不辜负这个春天。如此,便是谁也不能把你怎样。就像这个日子独属自己一样,别的都属于大众的纪念。2008年的3月5日也是惊蛰,下午5时,病榻上的父亲没等到我给他买回新西装,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多年后,我终于能承受住这个告别,也许是因为一些与死亡无关的告别或不告而别……十二年一晃过去,远去的背影不再转过身来,这是一次永不返场的谢幕。关于生死这一课,许多人都可能考不及格,所以这也是我们许多人终身都需要补习的课程。十二年过去后,现在的我已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离别,我觉得父亲仍然健在,甚至无处不在,并且以具像的存在融入并参与到自己生活中:一饭一蔬,一花一草,一本书,一首音乐等等,都自自然然地强调着这种存在,琐碎又完整。这也许就是一个平凡生命的价值所在吧。
十二年一个轮回。假如不是如今的非常时期,我也愿意选择这样的纪念:播放一曲他喜欢的音乐,翻看几页他喜欢的书,献上他喜欢的这个季节的花。今天播放的几首圆舞曲都是女儿选的,她一直记得外公的一些保留曲目:皇帝圆舞曲、杜鹃圆舞曲、风流寡妇圆舞曲等等,本来我想告诉她别忘了《春之声》,结果我倒忘记了。有点遗憾的是水仙花几成干花,传说中的那个剧本我依然没有追踪到。但这个春天里,面对这样的一堆书,现在的我已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写的剧本的真实性。当然,假如时光倒转回到彼时,我一定还会那么说:你就吹牛吧,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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