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女孩咬过的苹果(外一篇) 苏北
苏北,本名陈立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城乡金融报安徽记者站站长、安徽省农行办公室副主任、宣传部副部长等职,现任安徽省分行工会办副主任,业余写作,以散文写作和汪曾祺研究为主,著有《苏北作品精品集》(五卷):《城市的气味》《忆·读汪曾祺》《秘密花园》《汪曾祺闲话》《呼吸的墨迹》。
我十八岁参加工作,曾在一个古镇工作过几年。这个名叫半塔的古镇,历史上似乎是有一座古塔的,可惜叫雷给劈了。现在区政府设在镇子上,因此小镇就显得十分繁荣。商铺、机关、各种派驻机构……总之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特别是逢年过节,更是人山人海,猪羊狗兔、各种小吃,买卖十分火热。我们的银行营业所就设在小镇的北头,迎街是一个二层小楼,后面一个大院子,住着职工家属。每人一个老婆,生他三四个孩子,因此院中就显得很有生气,妇人的呼叫,孩子的打闹。我就在办公楼的二楼一间顶头的屋子里居住了下来,朝西的窗子正对着这个院子。于是每天就能看到院子里一切活动的情景。
我的工作是出纳员。出纳员就是每天面对着一大堆钱数来数去。银行说起来是高大上的行业,里面的人好像都西装革履,其实所干的事是极其琐碎的。比如我,就是每天面对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票子还不是我的。而且这样的行业,都有个师带徒的习惯,或者说有一个师带徒的过程。我刚干出纳,要求我跟一个女的学习点票子。这个女的比我大不了多少,而且长得比较好看,我便很同意拜她为师。她主要教我如何点钞,单指单张,多指多张,说白了,单指单张就是一张一张的点,多指多张就是好几张一点,有三张的,有五张的。师傅抓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压掌,如何划挠。压要压紧,划要划稳、划准。她一抓我的手,我立即面红耳赤。那时我还脸红,后来不红了。她对我说:“你还脸红,我还没红呢!”
说着她放下手,脸果然就红了。
下班之后,我就在顶头的宿舍里,猛读我带回来的那些书。我记得最初读了《前夜》和《父与子》,我读不下去,读几页就爬起来瞎转转,喝点水啊,抽颗烟啊,总之是“磨洋工”,这样一本书要猴年马月才能看完。我一气之下,发明了一种读书方法:那时我还练功(就是玩吊环,在地上打鲤鱼打挺),我便将一根练功的功带钉在椅子上,每每坐下,先泡上一杯茶,之后将功带往腰上一扎,规定读了五十页才能站起来。这样一来,效果就好多了。有时下意识又想站起来,一抬屁股,椅子也跟上了,只好又坐下。
营业所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那个夏天的叶子很大。我有时中午也在那很大很密的树荫下读《包法利夫人》,有时会忽然陷入一种无聊的冥思之中,仿佛一种青春躁动般的冥思。那无边的幻想像那个夏天的云朵一般飘渺不定,变幻无常。
在这个镇上,我进行了我的第一场恋爱。我的师傅看我好学,执意要给我介绍对象,她说非要把镇上最美丽的少女介绍给我做老婆。于是在一个黄昏,她给我拿来一张照片,是那个时代的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我刚开始不敢看,先揣在兜里,回到宿舍,再偷偷一个人看。照片的构图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一个年轻的女子,
坐在小船的一侧,照片的一角还飘着几缕杨柳丝条,形成一种对称之美。我知道那是南京的玄武湖,可给我印象深的,是那一头长发。那是那个时代的一头长发,那个时代的长发特别黑亮,不知道是不是与那个时代的风气有点关联。
女孩是镇上拖拉机站站长的女儿,也算是镇上中层干部的子女。她高中毕业被安排在镇食品站工作,也是好单位。在看完照片之后,我和师傅后来还专门到食品站去考察真人,当然我可能也是被考察对象。那个时候的恋爱就是这样的。介绍的人很有耐心,这可能也与小镇的风气有关,当然也可能与空气和水有某种神秘的勾连。
我们去的目的是假装买鸡蛋。这也是那时的介绍人惯用的伎俩。既然做假也要跟真的一样,于是鸡蛋当然要真买一些。女孩叫什么来着?我们就叫她小琴吧。小琴的工作就是管鸡蛋。那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鸡蛋,而是整整一屋子鸡蛋,一层一层码着,有一种能升降的铲车,铲着鸡蛋篓子一层一层去码,还是相当机械化的。我们去时小琴在假装捡蛋,就是将一篓子蛋用手过一遍,把有瘪子的坏蛋从好蛋中挑出。
见了之后小琴就站起来,拍拍两只手,其实手上也没有东西,于是脸跟着就红了起来。我师傅大方,很有经验,她圆场说,我们来买点鸡蛋,小陈晚上读书累了煮煮吃,增加营养。师傅说完也拍拍手,仿佛就要捡蛋的样子。
小琴说,不用,我来。于是就开始给我们捡。她捡那又大又红的。她捡一个,就砸一下,鸡蛋就砸一个瘪子,她捡一个就砸一下,鸡蛋就一个瘪子。我们知道,这一下就是坏蛋了。坏蛋就便宜了,几乎不值什么钱。
后来我们就拎着坏蛋往回走,我显得很兴奋,因为小琴的脸实在很好看。她掼鸡蛋的样子,也十分娇美,仿佛鸡蛋这样轻轻一掼,这个动作,是上帝专门为她设计的。
小琴对我印象怎么样我不清楚,估计也不坏,因为她后来还专门到我宿舍来玩过一次。如果对我印象不好,她肯定不来玩。这个是常识,我还是懂的。
那天她来是黄昏,应该是夏天,因为我记得蝉在死命地叫。我这个人非常讨厌蝉,我觉得这是一种很丑陋的昆虫,而且叫起来没完没了,是个很不懂得节制的家伙。
她来时穿得很单薄,夏天嘛。为了制造气氛,也为了表示诚意,她来之前我特地到街上买了几个苹果。她来之后坐在我床沿上,我则削了个苹果给她吃。她用手拿着,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放下了,之后她一直没吃。我桌上放了几本世界名著,就是《父与子》和《包法利夫人》。我当然是故意放的,作为道具吧,总之和苹果一样,是为了配合气氛。
她只坐一会儿,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我只感到自己头硕大无比,快要爆炸了一般。我平时不是这样,而且我这个人不好,就是嗅觉特别灵敏。她那种特有的气息就一直在我的房间。我晕头晕脑,并没有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她走之后,我还处在晕头晕脑之中。于是我看看那只苹果。苹果都有点锈了,可也不太锈。我都没有用水冲一下,就把那只苹果吃掉了。她咬过的那个地方,我还特别注意了一下。虽然我的嗅觉特别好,可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是,从此之后,一个残缺的苹果的记忆,留在了我的心上。它不是别的苹果(如流行歌曲《小苹果》),而是我自己的一个“苹果”。
帐帐子
国庆假期回县里,住在父母老屋里,虽都有纱门,可是是平房,人进进出出,还是有个别蚊子被带进来,潜伏在暗处,到你晚上睡觉时,便溜出来,嗡嗡嘤嘤往你脸上扑,被咬不说,还干扰得你没法入眠。我跟母亲抱怨:昨晚被蚊子咬个半死!平房不帐帐子,以为纱门管用!
母亲笑说:“八月半蚊子死一半,九月半蚊子还像个金刚钻。”她又继续发挥:马上不得吃了,到明年才有得吃呢!它不下死命吃个饱吗。晚上还是把帐子帐起来吧,竹竿子现成的。
久违的帐帐子的感觉了。母亲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我,记得小时候,一入夏,大人就要忙着洗帐子——用一个大澡盆,放一大盆水,把帐子放进去,脱了鞋光脚去踩。帐子太大,手洗拽不动。孩子们最喜欢干这个活了,忙忙的跳进澡盆,用小小的脚在澡盆里跳。大人连连大声呵斥:慢点!慢点!看把水泼的!可是孩子们并不理会。水不冷不热,小小的脚,光脚在水里踩,脚下是绵绵的纱,还是蛮快活的。
帐子洗好,在一个大太阳底下一晒,就好了。帐子被太阳一晒,脆脆的。一闻,喷香的。好像阳光本身是有香味似的。
竹竿是现成的。每年冬天下帐子,都把竹竿收好。来年,用湿布抹一抹,就行了。大人们七手八脚,穿好帐管,爬上床,用细绳四角一扎。不一会儿,便把帐子帐好了。
一个冬天都光着的床,忽然变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来,孩子们兴奋,晚上便早早“拱”到帐子里了。小小的年纪,一个人躲在里面,想一点心思,心中仿佛便有了点忧伤。等到初中时,学校开始抓教育,我们也从疯玩的年龄稍稍懂了点事。在帐子里的床头放几本书,夜深人静时,透过弱弱的灯光,看得津津有味。几个小时下来,心中仿佛集聚了无穷的能量,产生一种盲目膨胀的幸福感觉。
参加工作分配到外地。小小年龄,逃离了父母,还是感到了大大的自由,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先是集中到地区培训了半年,之后全部打散,分配到各县,绝大部分又从县里被分配到了小镇上。我们两男一女,一同被分配到一个叫半塔的小镇。我和一个朱姓的男生住到二楼顶头的大间里,女生小沈则在我们边上,门紧挨着我们的门,只隔一堵墙。我和小朱各占一半,床靠住床,而帐子的门反开,正好隔成了两个空间。那时我已喜好上文学。我们可以自由学习,各不相扰。小沈的两个大皮箱,当年还是我和小朱帮着拎上楼的。她整理东西,我们离开了。可是没有过一会儿,她又喊我们,原来是要我和小朱帮她帐帐子。她床上摊的都是女人的衣服,那时我们还年轻,见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心里跳跳的,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动作都轻轻的,生怕碰到那些衣裳。四根竹竿扎上床腿,之后就要爬到床上,以便支起帐子来,我和小朱在她床上爬上爬下。我们长到十七八岁,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在女生宿舍待过,更没有能在人家床上爬来爬去,那种劳动的幸福感觉,使自己身体都变得轻盈,脸上更是泛上一层幸福和羞涩来。
晚上三个人一起到食堂吃饭,便显得十分的亲密了。记得小沈还为我洗过一次衣服,衣服白天在院子里晒干,晚上收回去,小沈给折得整整齐齐。她喊我来拿衣服,我进她房间,又是一股亲切而异样的气息。我透过她的帐子,见衣服整齐地叠在那里。她的枕边有一枚蝴蝶水晶发卡和一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将衣服托起,递给我。我捧着,像是捧着一件神圣的东西。我们一起同事了好几年,她唯独就给我洗过这么一次衣服,所以会深深地记得。
实习两个月之后,我被安排在出纳岗位,随一位叫朝霞的女同志学习出纳。朝霞二十来岁,长得小巧俏丽,人极聪明,爱笑。她教我点票子,单指单张,多指多张,她点得极快,而我笨手笨脚,她经常一把抓住我的手,这样,这样……她手滚热,弄得我心痒痒的,很是不自在。
半年后,我被临时派到一个叫大余郢的乡划贷款,住在乡政府。去了没几天,一天中午下乡刚回来,正换脚上的泥鞋。听到门口有人喊我,我趿着鞋就往外跑,大门外一望,就见朝霞和小沈两个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笑嘻嘻的,一头的汗。我一下子惊得跳起来: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来?
她们推着自行车进来,说,就不打电话!就吓你一跳!
我把她们让进屋,倒茶给她们喝,她们说,不喝了。主任让我们来,给你带了一顶新蚊帐,还命令我们俩给你“帐”起来。主任说,小新在下面辛苦,大夏天的,可能还没有蚊帐,乡下蚊子又多,小新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她们把“细皮嫩肉”故意“侉”着讲,模仿主任的口吻,说完“吱”的一声笑了。
朝霞一笑,满脸是酒窝,真叫人受不了。
找来了几根青竹竿,在院子里,要把竹节给削干净。院子里有几棵大树。一棵楝树,结得满是果子。一棵桑树,歪在那东北角的墙边。她们俩在树荫下,将竹竿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朝霞叫小沈去拎一桶水,洗洗竹竿,我站起来要去。朝霞说,你帮我把这一个竹节给削了,还是小沈去提水吧。小沈拎个铁桶走了。这时朝霞往我身边凑凑,对我说,过来,我对你说个话。她神秘的样子,我只得凑过去。朝霞说:哎,小新,我问你,在下面寂寞不寂寞?
我正没头脑,就没吭声了。正在这时,信用社会计路仓从大院外走来,没进门就大声说:“朝霞,中午在信用社吃饭,主任安排好了。下午你别走,正好再把我分户账打一遍,总是对不上总账。可能漏记账了,我打了几遍,对不上。换个人,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了,不是说:‘换人如换刀’嘛!”
朝霞脸上似笑非笑,做出不答应的样子:你倒会抓差呢!我还赶回去有事呢。
算我求你了,好妹子。路仓翘着小胡子一脸的嬉笑。
朝霞丢下手里正抹的竹竿,说,你把小新的蚊帐给帐起来,我就给你核账。
路仓假装委屈:啊,这么大的活啊。我的蚊帐还没有人给帐呢!罢了,罢了。我认了。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否则我才不给他帐呢。他又不是没有手!
正说着小沈也提水回来,两只手轮流倒着,把一只鞋的鞋面都给打湿了。边走嘴里还边骂:朝霞真会害人!你这个害人精!尽把苦给我吃,你看我这鞋!你看我这裤子!我还见人不!
这时路仓反应倒快,一个大步上去,接了小沈手里的水桶,边拎桶往院里走,边气鼓鼓地说:我又多干了一个活!
朝霞和我,手里抓着竹竿,站在大树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之后我们大家一起上,捆腿的捆腿,套帐管的套帐管。不一刻,就帐好了。
朝霞她们走后,晚上我睡在刚帐好的新蚊帐里,望着密密的帐顶的花纹,想着白天的情景,心里甜滋滋的。想着想着,人也困了,就睡着了。
“儿子,来,把竹竿拿去!帐子给你翻出来了!晒晒帐上!”母亲在院子里大声地喊。
我“哎”了一声,就走出去,准备帐今天的帐子了。
被蚊子咬了几口,却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让思绪倒转了一会儿。不过,回思往事,也是蛮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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