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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的前世今生

达州晚报 2019-10-15 09:21 大字

□常龙云

抵达杭州,正撞上梅雨季节。没尝到黄梅香,却被梅雨淋了个透身凉。

趁梅雨间歇,我出门去看京杭大运河。

对我而言,西湖不看犹可,大运河必看。西湖虽美,小家碧玉,脂粉腻人。苏堤走走,断桥站站,荷风吹,柳浪摇,就目迷五色。若再喝一口苏小小茶或绍兴黄酒,骨头便酥软如泥。同样是人工开凿的大运河,则完全不同。那条在江河湖塘间忽隐忽现,如神龙腾飞的长河,是全世界最长、最古老的运河,融汇南北,贯通古今。长河流淌苍桑,流淌聚散离合,流淌兴衰起落,河水润泽华夏大地,与多民族的血液交融同流,源远而流长。

天色向晚,一抹夕晖漏出云层,像没擦净的残脂,妖艳而颓废。铅灰色的雨云堆积头顶,让人感觉沉闷,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梅子黄时雨”。我能想起梅雨最早的记载,是贺铸这句诗。由此可见,北宋的江南就有梅雨了。上溯到春秋,不知江南是否也有梅雨?估计有,雨连江湖,水满河塘。也许,正是一滴清凉雨,滴落吴王夫差额头,像苹果砸在牛顿头上,令他蓦然开窍,萌发了打通长江和淮河,水陆并进,北伐齐鲁,争霸中原的念头。于是,南起扬州之南长江、北至淮安之北淮河,十多万苦役前仆后继开凿,地球上第一条运河诞生了,那是京杭大运河的初始段,名叫邗沟。吴国的粮草缁重,士兵马匹,源源不断地由水路进发,大破齐军。

2012年我过扬州,夜探大运河。那一段大运河,正是昔日邗沟。站在京杭运河大桥上,南望北顾,只见扬州城万家灯火,被一水中分,夜航船往来穿梭。不时响起的汽笛声,震得星月摇晃,夜色如水激荡。习习河风吹拂衣衫,窸窣声响。遁那窸窣声,我望见旌旗蔽水,战船断流,人呼马啸。

良久,我心头一声嗟叹,如叶落大地。天不假夫差成春秋霸主,四处征战,国运日衰。卧薪尝胆强盛起来的越国,乘机兴兵攻吴,终结了吴国历史。一代枭雄夫差,拔剑自刎而亡。

梅雨间歇的这个黄昏,我站在京杭大运河岸,久久打量它,想要穿透二千五百多年岁月,看清它的风光与颓败、繁华与落寂,厘清它的前世与今生。

农耕时代,水利是农业命脉,也是交通动脉。隋炀帝杨广深知这个道理,征调民夫数以百万计,六年时间里,不仅疏浚流淌了千年的邗沟,还北建永济渠至涿郡,南建通济渠、江南河抵余杭,中间拐弯西向长安、洛阳建广通渠,并串联起来一脉相通。这条沟通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蜿蜒五千多里,史上最完整的京杭大运河,称天字第一号水利工程当之无愧。如此劳民伤财搞超级大工程,自然会被万世唾骂。

隋炀帝还开发大运河的旅游功能,沿河筑官道,方便车马驱驰,水岸植杨柳,夹岸绿阴千里。烟花三月下扬州,龙舟凤舸,流苏羽葆,笙歌不尽。隋炀帝巡视他的千秋伟业,自豪心情人们不得而知,浩大声势和奢靡排场,却被千夫所指。隋炀帝那张胖脸,被人一边刻着暴君,一边烙着昏君。掏空国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烽火四起,改朝换代当然没商量。

我眼前的大运河,就是隋炀帝开凿的江南河,北接邗沟,南连钱塘江,又称江南运河,是大运河南端起始段。河道不宽,约五六十米,静卧在杭州城钢筋水泥丛林,不显山露水,也不发出声响,直到它身边,才发现它的存在。河水缓慢,几乎看不出流动,似一个老者在回忆、沉思和冥想。

我想,如果当初夫差、杨广不修大运河,保存国家实力,以逸待劳,吴国会被越国吞并?隋朝会被唐朝替代?如果是那样,就没有大运河流域乡村的富庶,城镇的发达,名满天下的杭州,也许至今仍是个小县城。然而,历史没有如果,不存在假设。功过是非,谁都有权信口开河评说,可是,草根之心焉能度帝王之腹?

雨又下起来。雨是牛毛细雨,没人走避躲闪。我沿大运河行走,向钱塘江方向,那是大运河南端起点。

抬升起来的河床,建成了河滨公园,绿树拥岸,秀色映水。散步的、健身的、溜狗的,都是附近居民,很难看到外地游客,都被淡妆浓抹的西湖吸引去了。

时光荏苒,兴衰有时。九朝古都洛阳光彩暗淡后,通往它的大运河也日渐衰败,“衰杨夹高防,北风暮飕珝”,风光不再。从北方大草原飓风般扑过来的蒙古人,铁骑顺大运河直下,横扫江南,征服中原,建立了元朝。他们感激大运河之便,对这条水道进行大力整治。最大的改变是,截弯取直,不再经洛阳绕大弯,直接北连涿郡,形成了流程1797公里、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

没有不落的太阳,也没有不亡的帝国。马背上成长壮大的民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凝眸河水,不禁猜想,当年蒙古统治者整治大运河,除了经济、文化与交流需要,会不会另有远虑,为后世子孙安全返回北方,预留下一条退路呢?

死人无法开口说话。所有秘密都沉入河水,埋葬在泥沙中。水流无限,千帆竞过。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改朝换代不过眨眼之事。

事实上,不到百年,蒙古人流血流汗打下的江山,被一个叫朱元璋的放牛娃夺去了。朱元璋死后尸骨未寒,他的孝子贤孙大打出手,争夺大明皇帝宝座。封地北方的燕王朱棣,顺大运河挥师南下,扬帆策马,发起靖难之战。侄儿建文帝朱允炆仓惶出逃,下落不明,至今成谜。

燕王摇身变永乐皇帝,从南京迁都北平后,所干大事,其一就是疏浚会通河,凿清江浦,治水江南等,让大运河焕发青春与活力。

一条满载货物的驳船驶来,发动机轰鸣声打破了大运河的宁静。

我望着越来越近的船,一时竟有些迷惑。它从春秋驶来?从隋唐驶来?从明清驶来?船过之处,河水动荡,拍打低岸。那水浪声,好像是大运河的脚步声。它响自远古,荡开洪荒,秦皇汉武,唐宗宋主,明祖清帝,谁不曾踏着它的节奏,舞蹈八荒,叱咤风云。

水无形,江河湖海使之成形,利舟揖。在汽车、火车问世前,陆地交通不发达,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特别重视水上交通运输,成本低,载货量大,行进便捷。出于军事需要开凿的大运河,显著的漕运功能,仅次于长江。据记载,北宋时漕粮自江淮到汴京,每年多至八百万石,少不下六百万石;明清两代,运粮季节,一万二千艘漕船,帆樯衔尾,绵亘浙江、安徽、山东、河北数省,盛景空前,天下奇观。朝廷设置在各地的漕运衙门,最殷实,是官吏角逐的肥缺。

喜欢附庸风雅的乾隆皇帝,据说写诗过万首。他比隋炀帝更贪玩,也更会玩。隋炀帝三下江南,他六下江南。大运河他没少盘桓,自然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运河转漕达都京,策马春风堤上行。九里岗临御黄坝,曾无长策只心惊。

前方人声欢腾,河堤上众人伸长脖子,看河堤下的人奔忙,像挂在护栏的干板鸭。我加快脚步过去,原来有人网鱼捞虾。梅雨季节,鱼虾游去河边浅水,螃蟹上岸乱窜,给捕捞者提供了大好机会。网者有老有少,或张大网,或举小兜,水中忙乱。网者乐此不疲,观者乐不可支,全忘了细雨湿衣。

我张望了一会儿,继续前行。

大运河尽头,一座大桥横跨河上,桥外大江横流,不用说,那是钱塘江。屈指计算,从艮山运河公园到钱塘江,五公里多的大运河上,大小桥梁十一座,有公路桥、铁路桥、人行桥。当陆上公路、铁路密如蛛网,与所有内陆河命运一样,大运河丧失了交通运输优势,被众生淡忘、过客冷落,就成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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