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邱晓鸣
邱晓鸣,滁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淮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像狗一样奔跑》,散文集《乡里、城里》。作品入选《安徽青年作家丛书》中篇小说卷、中俄文对照版《安徽作家小说选》。小说《东张西望》被译成俄文在俄罗斯出版。小说《蛙声一片》获第二届"古井杯"安徽省小说大奖,长篇小说《河之上》获安徽省2015年金穗文学奖。
上海表
不久前,偶然在微信上看到上海表的促销广告,大意是上海手表六十三周年庆,限量版,特惠价,六折抢购货到付款。看着广告,我神使鬼差地点开链接,让小坏帮着我,从网上订了一块上海表。
我是一个拒绝新生事物的人。多年来,不会网购,不会寄快递,甚至不会用银行卡转账。一来二去的,渐渐地落伍了,就连写文字,我还一直用着手写板。早些天,见网上有款打底衫不错,想买,乱点了一通,居然买下三件同色同款的,也不会退又嫌麻烦,心想,算了,换着穿吧。没曾想,货到后,质量差不说,尺码还小,根本穿不得。最终,还是小坏帮着我,弄了个七天无理由退货。小坏十岁,是个人精,整天围着你说个没完。这回可算逮着了机会,她拤着腰,大声数落我:老爸,你说你啊,上一回,买个太阳镜,嫌孬,扔了;买了鞋,又不穿丢给了哥哥。多浪费,怎么说你呢,真是人傻,钱多。订了表,小坏又嘱咐我说,这是货到付款,如果不喜欢,可以不要的。我说,知道啦,小小年纪,啰哩啰唆的。
其实,我有好几块手表,而且是名表。我平生的第一块手表是父亲买给我的,那是一块17钻的上海表。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递给我手表时说的话:表是男人的脸面,戴仔细点。
我出生在农村,家里兄弟姐妹七个。一家人除了父亲工作之外,都在土里刨食。按那时的说法,我们属于工农家庭。一九七九年,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子女可以“顶替”工作。于是,父亲办了“病退”,让我“顶替”成了国营供销社的正式职工。五十三岁的父亲,看上去,并不算老。可是,他把干了一辈子的工作,让给了我。那一年,我十六岁。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一直很穷。在乡下,我们兄弟姊妹多,劳动力少,挣下的工分,除去口粮,年年透支。每年春天,父亲总会托人,从国营粮站买些下脚粮回来,以度春荒。由于饿怕了,我寻摸出了吃饭的门道,先盛半碗,快速吃完,再盛一碗,这时候,锅里所剩的就不多了,这样一来,我总会比他们多吃半碗。兴许是贪吃,家里的男孩,数我个子最高。
父亲退休时,他的身后站着一排子女,大的二十六,小的十岁。除了老大成家生子之外,其余的六个,尚未成人。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些年,我的父亲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
母亲给我做一身新衣服,斜纹黄卡叽外套,蓝卡叽裤子,大姐给我做了一双新布鞋。报到那天,我穿着新衣新鞋,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村街上,围满了前来送行的乡亲们,我兴奋地连路都走不好了。那一夜,我不知搅醒了多少乡下后生的梦。
出了村,父亲把手表递给了我,他说,工作了,表是男人的脸面,戴仔细点。说完,他先走了。我握着沉甸甸的银光闪烁的手表,一会儿,手心就出了汗。
那天,太阳很大。父亲头顶着草帽,和我一前一后走在乡路上。阳光射过来,把父亲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黄色的边。望着父亲,我很想赶上前去向父亲道一声谢的,然而,我没有。或许那个谢字太重,多少年来,我一直存在心底,最终也没能当着父亲的面说过一回。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很遗憾。
那年月,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号称家庭三大件,一般家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上海牌手表非常名贵,一百二十五元一块,凭票购买,一票难求。
退休后的父亲,回了乡下。临走时,父亲说,我没有什么留给你了,记住,好好工作,别欠人钱。
那时候,我正值青春期,每月十六元的工资仅够自己的生活。有首歌唱道:“穿皮鞋走大道,镶金牙开口笑,戴手表的袖子挽三道。”这里讲得是那个年代人们的炫耀方式。
同宿舍的小伙子叫崔存林,比我大五岁,他是城里人,各方面的条件都好,弄得我十分羡慕,心里总想和他比,又什么也比不上。我虽然有了手表,却没有皮鞋,于是,我便从供销社的百货柜台里,赊了一双35.6元的上海三接头牛皮鞋,鞋款从每月的工资里扣还。那双皮鞋,害得我几个月没在食堂里吃过肉。
父亲退休后,也经常来单位领工资、学习什么的。每当父亲来时,我都把皮鞋藏到崔存林的床底下。然而,几个月清汤寡水的日子,弄得我满脸菜色。那天,父亲来到宿舍,黑着脸对我说,穿皮鞋,戴手表,配。你要是再去镶颗金牙,就更显得阔气了。说完,他留下一卷食堂的菜票,转身便走了。我数了数菜票,整整十块钱。瞬间,我鼻子一酸,想哭,但忍住了。
那块上海表,我戴了许多年,坏了,修了几次,直到修不了了,也一直没舍得丢。那块表使我明白,什么是男人的脸面。
如今,物流十分发达,订的手表,三天就到货了。打开一看,质量款式都不错,我付了1280元,买下了表。小坏嘲笑我说,老爸,我看你网购有点上瘾啦。于是,我给小坏讲起父亲买表的事。小坏感叹道:爸爸,你还不算老哎,怎么开始怀旧了呢。我说,怀旧不是老,而是一个人的内心对记忆的美化,从美化里寻找一种安慰。她说,太深奥啦,听不懂。老爸,我俩拍个抖音吧。我笑,我说,好。
望着小坏开心的样子,我不禁想,过去,我没有认真地年轻,而今,我要认真地老去。
卖菜谣
冬至节一过,乡下的冬天就冻得伸不开手了。
天,灰蒙蒙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偶尔探出半边脸来,白生生的,像死鱼眼。雪还没来,霜却不见了。风,呼啦啦的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村舍,静卧在黄昏的河湾里,土墙,草屋,树上的乌乌的喜鹊窝。炊烟起了,刚露头便被风吹散,柴禾的香味儿绕来绕去,把乡村往夜里扯。
生产队开塘逮鱼了,拖拉机突突地抽着水,塘里的水下了一半,塌下去白碴碴的一圈冰。看样子,吃鱼还得等几天。分鱼是按户头人口算的。鲤鱼,鲢鱼,草鱼,乌鱼,鲦鱼,也不称重,大小搭配,论堆,摊在乡场上,让人认领。那年月,生产队水塘的鱼是村里人的盼头。一年到头,有鱼,有余呢。
我和奶林子毛蛋子他们,野狗一般在乡野里转悠,原来打算去老刘家自留地里偷萝卜的,奶林子说那里的红皮萝卜又大又甜。唉,最终还是晚了,刘家的萝卜早已收干净。我们除了拔一把甜草根外,一无所获。甜草根,好吃,但不顶饿。
大姐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挖芹菜。
芹菜长得好,全是大姐的功劳。她起早贪黑地来地里侍候着,芹菜长一节,她就用土把菜梗埋上,再长,再培土。这样一来,长出来的菜梗又白又嫩,卖相也好。
见了我,她说,黑蛋,明早跟我进城卖菜吧。
我听了忙说,好啊,好啊,大姐,你不会哄我吧。她说,姐不哄你,不过,要起早,鸡叫头遍就得动身,赶早市呢。我忙说,行,姐,我一夜不睡都管。见我认了真,大姐却反悔了,她说我不行,太小,挑不了担子,走不得长路。我便闹,我说我都十一岁了,浑身是劲,两大桶水都挑得,再说,我心算快,算钱时不会出差错。我一再恳求,又让娘替我讲情,大姐这才同意了。
晚上,大姐把芹菜一棵棵捋顺捆好,每捆一斤多的样子。分成两担,用粪箕装好,她八十捆,我二十捆。然后,让我担起来试试。我说,姐,轻得很,我能挑着跑,再给我添几捆吧。娘说,别瞎逞能,进城十八里呢,长路无轻担。大姐笑着说,黑蛋,抓紧睡,早上叫不醒就不带你去了。
那一夜,不知怎的,我的梦里全是菜,芹菜,黑白菜,红皮萝卜,大白菜。
大姐从梦中把我叫醒,忙不迭地套上棉袄棉裤,跑进锅屋,舀一瓢凉水喝了,哎呀,透心的凉。
我和大姐挑起菜担子,出了院门。
村街一片静谧,抬眼,不见星星,天黑得像锅底。风飕飕的,从裤管往上窜,寒得刺骨。
姐说,黑蛋,冷吧。
我说,有点。
姐说,走起来就不冷了。
我说,知道,姐。
出了村,上了河湾,风更大了,吹得耳朵疼。
大姐在前面走,脚步声扑哒扑哒,扁担绳吱呀吱呀,节奏十分鲜明。天黑,看不清路,我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此时,有些后悔,真不该闹着要来的。
我问,姐,你能看见路么。
她说,能。她停下来,说,你走前面,眯着眼,往远处看,能看见么。
我眯着眼,往远处看,奇怪,黑暗里,一条白路,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我说,姐,我看见了。
姐说,顺着路,趟着走,走走便顺了。
下了河湾,身子便热了,走了一段路,肩膀好像找到扁担的重心,步子悠悠的走出了节奏,人也轻快了许多。
此时,鸡叫二遍,远远近近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听上去,十分热闹。
我问,姐,往日,你一个人走夜路不怕么。
她说,怕。
我说,怕你还敢走。
她说,怕了我就唱,唱着唱着就不怕了。
我说,唱什么。
她说,瞎唱呗。
我说,姐,唱一个吧。
她说,不许笑话我。
我说,不笑话你。
她说,不许对外人讲。
我说,不讲。
大姐便唱了起来: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了大门东
尊一声老天爷下雨别刮风
刮风不如下点那小雨好呀
下小雨能留住我的郎多呆几分钟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了大门南
从腰中掏出来一呀么一串钱
这串钱留给情郎路上用啊
情郎哥你渴了饿了用它好打打尖啊
……
天,渐渐地透出了鱼肚白,亮色一点点地往上升。
大姐在前面边走边唱,一条黑亮的粗辫子在身后左右摇晃。扁担悠悠,歌声悠悠。乡路上,我们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前行的步子,走得轻快。
大姐唱得好,歌声让人听了心生怜爱。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歌。我知道,大姐已经讲好了婆家,男方是邻庄的。娘说过,人大,心就大了。我想,她可能是想嫁人了吧。
天大亮时,我们姐弟俩顶着一头的霜花进了城。
城好大,房子高,马路也宽敞。路灯下,一个男人挥着扫帚,哗哗啦啦地扫街。
我们在街边歇了下来。
这时候,赶早市的卖菜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姐姐让我看着菜,去买了两块烧饼,递给我一个说,吃吧,一会儿该上人了。我捧着鞋底一般大小的烧饼,左看右看,焦黄的,撒着芝麻,透着油光,滚热,喷香。心中欢喜,哎呀,一时间,竟然舍不得下嘴。
芹菜八分钱一斤,一捆一斤半左右,能卖一毛多钱。城里人好生奇怪,一个个打扮得体体面面的,手绢里裏着一卷票子,可是,买起菜来,斤斤计较,还一分一分地还价。我气,便冲着讨价的妇人喊道,一分钱一分货,便宜了不卖。大姐忙打断我说,小孩子别乱讲话,转脸陪笑说,大姐,你看我这芹菜,土培出来的,嫩呢。于是,妇人便买了一捆。临走,她看了看我一眼说,买东西哪有不还价的,这小孩,脾气怪孬。
这时,一个骑三轮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我发现他的车里装着各种蔬菜,便认定他是个买家。没等他开口,我说,叔,看看我这芹菜,土培的,又白又嫩,一毛钱一斤。他看了我一眼笑了,拿起菜看了看说,这芹菜,我全包完,九分钱一斤,你可当家卖。听了他的话,我欣喜若狂,忙说,我当家,卖,卖。
过秤,付钱。男人是工厂食堂的采买。一共是七十二块五毛。他拿出笔和纸递给我,让我写个收条,回去好报账。我便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接过收条,他看了看,笑着说,这小孩,鬼精鬼精的,就是字写得不怎么样。不知怎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我,那一刻,竟然羞红了脸。
卖完菜,我想去城里逛。大姐不愿意,要往回赶。她说天作雪,地里芹菜要抓紧卖。我气。今天,我还多卖了七毛多钱,好不容易进趟城,什么也没看,就这样走了,不值过。我说她是财迷鬼,想着卖菜换钱攒嫁妆。大姐生气了,骂我没良心,她说卖菜换钱是为给兄弟姊妹们做一身过年的新衣裳。她说,真没想到,你也会盼我早点嫁人。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我问大姐新衣裳可有我的。她说,都有,偏不给你做。我陪着笑说,大姐,我错了。
大姐笑,她问,明天还跟我来卖菜么,我说,你让我来,我就来。她问,不怕累。我说,有烧饼吃就不怕累。她笑,她说,你呀,就是个馋嘴猫。她转身又去买了几个烧饼,递给我说,吃吧,今天,姐让你当饱了吃。我笑,转手递给她一块说,姐,你也吃。
我和大姐背粪箕往回走。路上,大姐让我陪着她把地里的芹菜全卖了,除了一身新衣服,另外还给我做一双三片瓦的灯芯绒面料的棉鞋。
乡路弯弯。
田畴里,麦苗,油菜,青青绿绿的,一片连一片。一只白色的大鸟,划出一道弧线,飞远了。
我说,姐,唱支歌吧。
大姐说,大白天的,不唱。
我说,你看,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唱吧。
大姐便唱了起来:
二月里来什么花,二月里开的甘草花哎咳哟
手摘上甘草花两鬓间插呀,两鬓间插呀甘草花儿开
三月里来什么花,三月里开的桃杏花哎咳哟
手摘上桃杏花两鬓间插呀,两鬓间插呀桃杏花儿开
……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来,转眼,不见了。
天,雾蒙蒙的,雪,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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