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信来 钱红丽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作家,生于20世纪70年代,安徽省安庆人,供职于安徽商报,出版有散文集《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读画记》、《诗经别意》、《育婴记》、《独自美好》等。
H君:
昨夜大雨如注。不及凌晨四点,便被雨声惊醒,再也没有睡意……总是侥幸心理,不起来,说不定过一会儿还能睡得着呢。只是,每一次都失望——没有人像我这样在四季的黑夜里轮番坚守。黑夜它究竟有多深刻广袤,是无法诉说一二的。
临睡读萧红,她在小说里写: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萧红没有用问号收束,她用的是句号。原本谈不上诘问的,只能自己悲伤给自己听。这女子在短暂的一生中,纵然尝尽人世的悲苦哀凉,下起笔来,却也冷静从容。
《呼兰河传》,我是坐月子的时候看的。最近,朋友赠来一箱书,这本书也在其中,我又拿来重读。一本经典的书,是可以印证心迹的。这七八年,因为孩子,吃了很多难言之苦……而今再来读萧红,又是不同感受,句句贴心入骨。她的眼界真高啊,置身那样混乱的年代,一直不为政治意识所左右,写自己认为值得写的一切。多少年过去,浊浪淘沙,她的昔日好友,如今一个个地成了“古人”,唯有她历久愈新,永远光芒四射。她天生就是写小说的胚子,把呼兰河街上的一个大水坑,都表述得如此神奇,是抽离的,冷淡的,一点点地描摹,犹如一个顽皮孩子,看着众生在水坑前尴尬辗转,都是引车卖浆者,贫苦的人,赶大车的人,卖豆腐的人。
说起贫苦者,没有人有萧红那么垂怜他们,一字一句里都饱含着爱意,是广大的慈悲一点点地分布。一个平凡人家,想吃一块豆腐都得忍住,实在忍不了,撂下一句狠话:“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萧红在后面添几句:
“这‘不过了’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纡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无比淘气灵性又老成持重的写法,真是羡煞人。
然而,贫苦之人,吃一块豆腐,都要下这样大的狠心……往深处读,简直字字血泪。
可是,萧红却以如此轻松俏皮的语言去描摹,足见其功底,有多深厚。
我一章一章往后读。读着,读着,又倒过来,回头再翻,一遍一遍重读,翻来覆去的,不过是无比欣赏,这样好的文笔,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是那么平凡,为什么她把它们这么随意地一组合,则发出了这样奇异的光彩,叫人如此难舍?
难怪鲁迅那么爱惜她——这世间不可多得的聪明女子。
可是,她在处理自己的感情生活方面,却又那么的糊涂,错一步,步步错,一路错下去。她太弱了,无力挣脱命运的牢笼。我不太懂得她的心意,也不可妄说——说得不对,反而是对她的折辱。
她身上有一股子侠气。与端木婚后,朋友帮她搞来一张离开重庆的船票,她竟给了端木,让他先走,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借居在小友杂志社里,就那么旁若无人地,于人来人往的走廊上铺一张席子,两手后撑着地,艰难而缓慢地坐下去……朋友们都不解,简直生她的气了。她这是为的什么呢?在许鞍华的电影里,看着那一幕,我一点也不替她难堪尴尬,反而看出了一种地母精神——她如此的艰难不便,却把唯一的船票让给那个原本照顾自己的人。
那个人一直挺欣赏自己的,这就够了嘛。这一张船票里,有无尽的恩情。这世间,有多种爱,男女之爱,原本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爱。
爱情是不堪一击的。
一直欣赏林贤治先生的那本《漂泊者萧红》(许鞍华电影里每一个细节几乎都来自这本书),以一个男性的角度去写一本关于女性的传记,满目里皆是慈悲怜惜,真的难得。
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谈一本书稿的。之前,朋友对我讲,广州某出版社邀请他代约一部系列丛书,朋友便约了我的一部。后来他叮嘱,责编是个“老人”,不用微信、微博什么的,叫我发书稿的同时,把电话号码留给对方就可以了。
电话接通,原来就是林贤治先生,他的普通话里杂有浓重的粤语味道。第一次与自己敬重的师长通话,本能地紧张,不晓得说什么才得体,只一个劲地“唔唔唔”。林先生还说,买过我的《诗经别意》,顿时惭愧,觉得没写好,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想说,买过他的萧红传记,可是,脑海里怎么也搜索不到传记的名字,只好把话咽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太累了,真是累得手机都拿不动。我用的是免提,自己瘫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耳朵边……
挂掉电话,家属忽然说一句:这个人好正派!
真是奇怪,为什么讲几分钟的电话,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人品呢?
我的不擅于口头表达,往往被人误以为冷漠,不懂事,不讲礼数。永远这样,真是百口莫辩。我也委屈啊,可是,你能叫一个口讷的人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有死结吧。我也不想努力去解了,随它去吧。
这几天,看看萧红,又忍不住看看汪曾祺。一样爱不释手。
汪老头的小说,几乎全涉猎过,这次重读,还是有新意。
他的东西为什么好?
因为古拙。
一个卖馄饨的,挑的担子都是楠木制的,精巧,耐用,整天挑着这副担子走街串户,别提多有古意了。
汪老头的这一副文字的担子,可真有来历呀。
蒋勋的气息也好,都是一脉承担下来的。我们全家听他讲杜甫讲红楼,听了五六年,听坏了两只小录音机。再去下单同款的,淘宝早已缺货失传,说是厂家不生产了。我们每天早晨听,刷牙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早餐结束,成了惯性。后来再也听不见了,怅然若失。
有一次,与家属提起,叫他再买一只别的款式的小录音机。最近,我们家又恢复了早间蒋勋课堂。还是杜甫李白,还是红楼,一段段地听。这也是一份氤氲吧。起先,是家属想给孩子启蒙古诗词,未曾想,把我这个大人也听入迷了。我会在心里比较,我的对于古诗词的见解,与蒋勋的,有什么不同。
古诗词是永恒的好,但,这种好,它对于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则有着不同的投射。蒋勋的眼界,高度,都比我的开阔,令人瞬间“补了差价”,久而久之,你的眼界就会被提升——因为会心,而被提升。蒋勋讲王维也讲得好,这样的好,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的,应该庆幸,感恩。中国的文字延续几千年,其间承载的东西太多了,然后我们学会一点点地剔除,还原,回到本质,慢慢地,走向天心月圆,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么说,热爱文学的,都是荒凉一派。最后,什么也没有拥有,可是,我们的心里应有尽有。
H君:
早锻炼回来,做家务,一做根本停不下来,热好的中药,在微波炉里一直忘了喝,冷了,再热,怕也是没有药效了。有个朋友晚上做家务,有过做到凌晨三点的经历,听着惊骇不已。除非家里乱得碍了眼,让我没法静下心来坐到电脑前,比如今天,眼见着不收拾,实在不行了。
还是没做完,扔了许多东西。累得坐在露台歇一会儿,望着楼下香樟树翻滚的红叶子,忽然很忧伤……
忧伤,是因为人与自然有了交集而产生的一种情绪——春天如此短暂,每一棵树的花期那么短暂,加上雨水不断,更加速了花朵的凋零,一日仿佛就是一年了。
人为什么会伤春呢?我从不为人际关系而忧伤,作为一名穴居型人格患者,总是困苦于与人发生任何复杂的关系。只来往于几个有限的朋友,一有事,便想到麻烦他们的朋友,也是夏志清说的“有事有人,没事没人”那类孤僻型人格。知道不好,但,又不知道平时如何去维护,尽管心里都一直在感激着他们的,总是苦于无以表达。
仿佛用一生也学不会将谢意用行动表达出来,有时倒十分害羞,羞于表达,比如对于朋友——没事,从未主动联络,久而久之,人家会误会你是大尾巴狼;有事,才想起来别人。我的性格里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对别人对于自己的帮助、提携一直铭记于心,但,就是不懂得平时怎么去表达给别人。往往有许多误会。
本来说好的,外出散心,顺便去宁波参加一个见面会。可是,临了,我又改了主意,拒绝参加。我的出版人肯定生气了吧,可能他们旗下的一个新书店开业,主推我的书,临了我放了鸽子……
本质里我不想做这些事情,没意思。一个书写的人,应该安安静静地待在黑屋子里书写,整天弄得跟明星似的露头抛面的,变味了。可是,现在的世道非常流行这样。有人出一本书,把全国都跑遍,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签售,讲演,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一个作家,他并非成功人士,他只是一个独立的观察者,表达者,他用他的思想和文字去喂养读者就可以了,别的,不必做得过多。
这样表面的虚拟性的繁华热闹,是我一直排斥的。
一个真正的写作人,就应该被关在黑屋子里,一点一点地耕作。
早晨我慢跑的时候,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也在甬道上玩耍,他大约是认为我跑得太慢了,便扭着一双小腿,“唰唰唰”飞奔,一下把我超过去,跑了一段后,特意停下来,回头,仰看我,我跑到他跟前夸奖:你真棒,我都跑不过你呢。他穿一件宝蓝色薄袄,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他在得到了陌生人的肯定与激赏以后的神情非常骄傲,跑步竟然超过了一个大人呢,仿佛一整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要给我发一块勋章。
幼儿的这种骄傲无比珍贵,因为他的天真,纯粹,无邪。而我们大人的骄傲,往往出于无知和浅薄。比如一篇鸡汤文,贴出去不及一小时,点击率突破十万,而一篇真正的好文章同样贴出去,一千的点击率也未到。前者倘若骄傲地对后者示威道:怎么样,我比你写得好!
这就是无知了。
早晨雾气重,沟渠坡地大面积草叶上结满露珠。青草和树叶真是魔术师,无论是浓雾,还是雨后,它们变戏法似的,就都把雨水留住了,以整个身体运气,不知怎么变来变去的,雾气或雨水就变成了一颗颗珍珠停驻在它们身上了——有些草叶简直是六十度的弯腰鞠躬状,但,圆滚滚的露珠依然一动不动地攀在上面——怎么就滑不下来呢?每当下雨的时候,人类则显得狼狈了,缩头缩颈状,亡命狂奔,样子好猥琐。花草树木从来不这样,雨来就雨来,它不急不慌,兀自纹丝不动,有些花也晓得将花萼收拢起来避雨,大多数花,径直让雨淋,越淋越精神,忍冬啊,西洋杜鹃啊,鸢尾啊,栀子花啊,紫花地丁啊,都是这样的,别有一份从容大度。人与植物比起来,永远是那么的样子,不淡定。
我们要向花学习,开了,落了,不强留,不贪恋。门前几棵李树,一日甚似一日地茂盛,郁郁菲菲中,仿佛未曾开过一朵花,可是,就在前十天,一树花,何等的炽烈繁华。
水溢则满,花盛即谢。
我们这里,晚樱开始了花期,一朵一朵,胖大繁复,旋在叶丛间,探头探脑的,老远看,像歇了一群肥汩汩的蝴蝶,三三两两于枝头打盹,这是晚樱的初始,等清明以后,不及一日,就是极盛的繁华期了,风来,风去,摇摇晃晃的,树干不胜重负,有倒伏的危险。晚樱就是这样的,开到后来,像坠着一坨铅,有滞重感。一直不喜欢太过繁复的花,比如牡丹,尤其玫红色牡丹,像一个女人,一出门,皆要隆重打扮,恨不得把一屋子的花衣丽裳都穿在身上,给人不透气的荒谬之感。我唯一对复瓣栀子花情有独钟,其他的,一律没有好感。茶梅,复瓣的也不大好看,落在地上,花瓣四散,好像一名妇女无端撒泼,披头散发的,好丢人,一点气质没有了。喜欢单瓣的茶梅,小区里有几棵。有一天夜里,散步时经过,无意识地把鼻子凑过去嗅,一股奇异的香直钻肺腑。我的嗅觉系统里未曾存储过那种香的记忆,仿佛不确定似的,茶梅花为何拥有如此脱俗的香气?之后的每一夜,散步时,经过它,都要把身体倾倒下去闻一闻。无力用语言描述那种香气,甜甜的,糯米发酵后的甜,桂花酿的甜,是单纯的甜,杂糅了植物清气的甜,那么脱俗,仿佛一个骨骼清奇的人一下来到目前,简直令人心惊。含笑的香味也是甜的,甜度过满,简直甜齁了,有失真感,是放了香精的甜,工业化的甜,甜得有点迫人。而单瓣茶梅的甜香,则袅袅娜娜的,往里收的甜,含笑的甜是奔放的甜,狂飙突进的甜,有侵略性,嗅觉系统有点招架不住的甜。
大约想起来了,单瓣茶梅的甜,是蜜甜,童年里山芋熬出来的糖稀的甜,好闻得成了日后的经典,一直甜到心底。人的身体是一架钢琴,稍一碰触,便会流淌出甜的混响,可惊起一群白鸽。
今天的天气,薄阴薄晴,像人的心情,有一点雾数,写着写着,精神上忽然陷入一大片幽暗地带,孤独感虫子一样飞速地爬上来。这一刻,我想逃离……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都有或多或少的空洞吧,无法填满的精神黑洞,那是抑郁的起源——这种精神上的黑洞,是人类高攀不起的,无法克服的。
此刻,我想带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去到人头稠密的场所去,那里有许多活生生的热气。我躲在拐角处,悄悄观察他们,然后写点什么……慢慢地,我会复原,一样地投入到正常的生活里。
转眼清明,只剩一个“谷雨”的节气了,春天不多了,因为短暂,所以值得热爱,又怎能荒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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