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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不老 □李霞

达州晚报 2018-12-20 10:42 大字

“我老家在巴河边上,家里只有爹妈和姐弟的三个孩子。你下乡的时候如果顺路就代我回去看看吧!”当年我们初次相识,远在安徽求学的他在给我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我们恋爱了,但我却只是和他网络上见过面,他叫我先去老家见他的父母,这自然让我有些为难。在后来的信中他又告诉我说,他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多病,又舍不得放弃那些土地。特别是单薄瘦弱的母亲,不仅有腿疾行动不利索,而且砍柴时被树枝划伤的那只眼睛已经瞎了,她整日操劳,时常念叨着远在他乡的儿子,我心中隐隐作痛。自那以后,每次下乡路过巴河岸边那个叫滴河的村庄,我总会多留意几分。那些盛开在路边的野菊花一簇簇特别艳丽,薄雾笼罩下的巴河有一种别样的美。我对掩映在苍翠竹林下的那些房屋似乎有了特别的情感,无意间让人感觉亲近。

他寒假回来我们去领了结婚证,并且商定春节回老家看望父母。在外打工的姐弟们回来了,亲朋好友们也来了,父母忙着杀鸡宰鱼,兄弟姐妹们聊着家常,孩子们兴高采烈绕来绕去向我们讨要红包。屋顶飘起袅袅的炊烟,喜庆的元素在院子里发酵、催化、升腾,父亲的咳嗽似乎好了很多,满屋子响着母亲脆生生银铃般的笑语。

冬日的巴河是极美的。离开老屋,踏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我们来到了巴河岸边。放眼望去,沿途河岸是狭长一片斑驳的草地,微风过处,高低起伏的茅草丛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头,仿佛一颗颗珍珠镶嵌在河畔——这是他童年的牧场,那些光滑的石头就是放牛娃们嬉戏的场所。此时正值枯水季节,巴河水位很低,河水清澈见底,顺着满是鹅卵石的河道蜿蜒曲折,缓缓向前流淌。河中心露出一块千百年堆积而成的小洲——他们习惯叫它大中坝。在大中坝臂弯的河道里,一群群野鸭扑打着翅膀游来游去,嘎嘎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岸边水麻柳树林里动静也不小,这里俨然是它们过冬的世外桃源。河畔的风冷冷地吹着,我们俩十指紧扣,在这片写满故事的巴河岸边,把老家的山水和我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一同装进新婚的相册。

以后的日子,不论寒暑只要有空,我们俩都带着女儿回老家。在离屋子老远的公路上,家里的黑狗总会摇着尾巴前来迎接我们,父母也闻讯出来,在地坝边的老核桃树下等候我们。母亲腰里照旧系着那条花布围裙,一见我们,她干瘪的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浑浊的一只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像孩子似的,双手在面前的围裙上不停擦拭,仍然是她银铃般的笑语,“幺儿回来了哈……”,父亲佝偻着脊背,落光了牙齿的嘴巴呵呵地憨笑,“幺儿啷个走弄久哦?是不是修赵固那水泥路又堵车了?……”然后笑着把我们迎进屋子。不论见了面打招呼,还是平日电话里,二老总把我“幺儿,幺儿”地叫。我在他们家四姊妹中排行老三,两个儿子中排行老大,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当“幺儿”。老人家不离嘴的“幺儿”,让我这个外来的媳妇心里不安,受宠若惊好长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我的父母除了直呼我的乳名外,似乎还没有特别亲近的称呼,尽管这只是呼叫某个人的代号。

老屋门前这棵苍老的核桃树,据说是奶奶在世时亲手种植的,树龄比他的年岁还大。许是奶奶福佑吧,这棵树每年硕果累累,结出的核桃个大皮薄,果仁清香酥脆。每逢春节,姐弟们和孩子们都齐整了,一大家子十几口围着木炭火,在团聚的除夕之夜,欢声笑语中,核桃成了母亲招待我们的上等佳肴。

光阴荏苒,我们一家老少每次在老核桃树下相见,然后又在这棵树下相互道别,一年又一年。

渐渐地,姐弟们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们陆续离开村庄,到城里求学或上班去了。村里的年轻人走光了,左邻右舍的老人最近几年也相继去世,只留下父母孤独地看护着老家。近一两年他们真的老了,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她越发失眠,夜里周身喊疼,吃多少药片也不管用,电话里传来的说话声不再清脆响亮,声音蚊子嗡嗡似的小得可怜。父亲的脊背越来越驼,咳嗽越来越厉害,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全靠母亲端茶递水照料饮食起居,要拄着拐杖才能下楼行走。姐弟们轮番做工作,终于说服执拗的母亲,家里今年不再养猪,这减轻了她几乎一半的劳动量。十来岁开始与土地打交道,耕种了一辈子土地的母亲,答应只种春季最后一茬油菜,说好来年收割完就搬到桥湾镇上弟弟新买的房子里去。

弟弟家的新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宽敞漂亮,他们夫妻俩请假从广东赶回来搬新家。我也请了公休,带着女儿我们仨一同回了老家。

清晨,公鸡喔喔打鸣后,我隐约听到他们起床悉索的声响,不一会儿,窗外传来啾啾的鸟叫。站在楼顶,巴河碧波荡漾,山间云雾缭绕,四周林木葱郁,空气新鲜舒畅。不远处就是母亲的菜地,诱人的柑橘挂满了枝头,一朵朵金黄的丝瓜花点缀着碧绿的瓜架,公鸡咕咕咕咕地在瓜蔓下呼朋唤友。一条新修的水泥公路掩映在绿树丛中,一直通向巴河边的渡口。河面很宽阔,早已淹没了曾经下河的灌木丛和那条小路,也淹没了河边他最爱的那些石头和草地,更是淹没了他早年摸鱼捉九里香的大中坝。几只白鹭先后掠过向远方飞去,更远处的河面停靠着几只高高的采石船。据说自五六年前巴河的九节滩电站发电以来,家门口一带的水位提高了几十米,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采掘到那些宝贝的鹅卵石。

一转眼,我突然有种时光凝固的感觉。尽管老家的父母已经老去,若干年后,也许我会成为这里新的主人,就像老屋门前那棵核桃树,见证着全家的悲欢离合与时代的变迁,永不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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