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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边的一个下午

市场星报 2018-08-25 01:08 大字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仍在感受着温暖,以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一块绿色的石子在水里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她湿湿的睫毛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是这里吗?我不能确信,但眼前的场景和阿米亥描绘的一模一样,甚至比他的诗句还要安详。蔚蓝的地中海荡漾着最后一抹残阳,那是一抹怎样的残阳啊,没有一个词能够比拟,不是“西风残照”,也不是“半江瑟瑟”,“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我在岸上,除了一波又一波翻涌而来的海浪,海面是宁静的,没有习见的嘈杂与喧哗。更多的人似乎刚刚上岸,大腹便便,湿漉漉的躯体油光发亮,像热气腾腾的牛排,而侍者刚刚抽身离开。岸边的凉亭里,几个阿拉伯家庭自觉地聚在一起,女的穿戴整齐,裹着黑纱巾,男的戴着墨镜,倚在栏杆上抽烟,低声交谈。他们和我一样也是过客,和周遭格格不入,另类的装束让海滩有了一些怪异感。这让我意识到,跨出国门,最艰难的阻隔并不是语言,而是身份意识。世界在着。世界一直都在,但身份意识先于世界而在。凉亭的下方,几棵灰绿色的橄榄树在海风中摇摆,此刻的橄榄树母亲一样慈祥,波光粼粼的海面就是一张摇篮。

橄榄树是以色列的国树。在大学校园、博物馆、科技花园,在商场的转角处,甚至在乡村庭院和沙漠边缘,劈面而来的总是一株株蓬头垢面的橄榄树。阳光下静默的橄榄树披着一件密不透风的灰外套,无论是远望还是近观,都像一蓬烟尘正在喷发。以色列的主体民族是犹太人,而犹太人的底色,正是灰与绿。两千年前,犹太人被驱逐出境,在世界各地流浪。二战时期,以德国为首的法西斯政权又对犹太人进行了丧心病狂的种族大屠杀,超过六百万欧洲犹太人被残忍杀害,几近灭族。令人尊敬的是,流亡的犹太人从未放弃自己的信仰,重建家园的渴望千年不忘。经过艰难卓绝的斗争,1948年,犹太人终于完成了复国的梦想。

干燥少雨的以色列植被繁茂,即便是在广袤的内盖夫沙漠,也不缺少绿色植物:桉树、桑树、旱柳、枫香树、棕榈树、菩提树、朱槿,随处可见一丛丛怒放的三角梅……滴灌技术是以色列人的伟大发明之一,它不仅使人迹罕至的沙漠成了生机盎然的绿洲,更使现代以色列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国度。在贝尔谢巴附近的村庄里漫游,骄阳似火,庭院里的绿植蓬勃而出,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矮小灌木在高大植株的空隙里,在村中小道的转角处,见缝插针,兀自生机勃勃。

我的小村在皖江北岸,那也是废墟,但我在以色列见到的废墟却不是荒芜。我愿意相信那就是阿摩司·奥兹笔下的特里宜兰,一个虚构出来的乌有之乡(《乡村生活图景》)。特里宜兰风景宜人,有着丛林、果园、百年农宅和红色屋顶,是一个逐渐老龄化的村庄,居民多为中年人,年轻人纷纷离开家庭,到欧美等地去打拼。特里宜兰正处在变革的边缘,生活在大城市的有钱阶层和有闲阶层逐渐把这里当成度假胜地,甚至购置老式房屋,将其摧毁,再建造一座座现代化的别墅。小块的农田被改建成了销售葡萄酒、农家奶酪以及进口香料的商店,每到周末,城里的轿车鱼贯而入……以色列的农业和畜牧业非常发达,但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一度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形态面临着农民失去土地,村庄渐渐易为度假村的巨大挑战。这一趋势或许可与当前中国乡村的变迁互为观照,不同的是,中国乡村原有的生活形态已经沦陷了,田园将芜,残存的乡村生活日渐窘迫。

意外的是,故土重建的现代以色列总是显得不慌不忙,那些海风习习的傍晚,在特拉维夫,在阿卡,在精美绝伦的巴哈依空中花园,在贝尔谢巴,我不止一次看见当地人穿着寻常的家居服,坐在檐下的阴凉里,看书,读报,无所事事地张望,不紧不慢地啜饮着红酒、冰水和饮料。没有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的“低头族”。青少年戴眼镜的比例很低。街道古色古香。庭院古色古香。海风轻拂的傍晚古色古香。时间老人仿佛格外垂怜这片命运多舛的土地,当沧海都成了桑田,转眼又是一片勃勃生机。故土重建的现代以色列就是一个盛满饮料的高脚红酒杯,漫溢着风情万种的地中海。阿卡是个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自腓尼基时代起,就有人结庐而居,面朝地中海。现在的城市是土耳其人18世纪到19世纪建立起来的,城内有保存完好的十字军城堡、清真寺、商栈和土耳其浴室等。

在贝尔谢巴一个漫游的下午,我邂逅了一位当街卖艺的年轻鼓手,他席地而坐,埋着头(长长的黑卷发,浓密的黑须),双手熟悉地弹拨着Hang--那是一种外形很像UFO的黑色乐器,我们都没有见过,应为以色列人所独有。UFO,这是魏兹曼研究院马诺教授的比喻,在我看来,它更像一口加了盖子的“大铁锅”。然而,那口黑色的“大铁锅”竟弹出了海浪一样柔美,海浪一样舒缓的轻音乐,它固执地穿过市声,一波波涌来,一波波散去,让我瞬间生出回到童年的错觉。那是我听过的最轻柔的打击乐,我相信,再忙碌的人,也会收起匆匆的脚步,屏息,凝神,悉心倾听。

直起身来,我再一次看见澎湃的地中海,中东手鼓击打出来的地中海。中东手鼓的造型,也是一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通过手掌与手指的击打,蕴含多种变化的低音及高音从杯口流淌,迸发了出来。那不只是鼓点,而是在节奏中蕴藏着旋律线,余音还有印度西塔琴那样优美的音色。是在马诺教授的乡村大院里,秋千、滑索、吊床、草地,燃烧般怒放的三角梅,鲜艳欲滴的天堂鸟和鸡蛋花……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一群参加“皖新教育杯”以色列创新之旅的安徽青少年席地而坐,在以色列几名高中生的带领下载歌载舞。一个圆脸壮汉击打着手鼓,优美的旋律饱含神秘的魔性,地中海一样蔚蓝,地中海一样澎湃,让我几近失态。那个激情澎湃的夜晚,圆脸壮汉是我们的摩西。所有的东方来客都被感染了,旋律引领着我们,赤脚迈进地中海。

优美的旋律是人类的灵魂,它能穿透语言的阻隔,跨越时空,像一把开启梦境的钥匙。是被地中海激发出来的灵感吗?那个告别的夜晚我猛然醒悟,中东手鼓和“大铁锅”的旋律,都是对海浪的虚拟和模仿。

当机翼下的特拉维夫渐渐消隐,地中海退潮一样宁静了下来,像大地上一颗闪亮的珍珠。此时的以色列人正在啜饮下午茶,而我寄居的合肥已经酣然睡去。逆时差飞行如同穿越时光隧道。我仿佛刚刚离开就已经回来,哪也没有去,只不过是在地中海边坐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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