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傅雷译品随感
罗新璋
《傅雷译品典藏》(十卷本),安徽文艺出版社,集中出版了在中国有广泛影响力的傅译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和丹纳三人的代表作。这套经典藏书的编辑出版,得到傅雷之子傅敏先生的鼎力支持与认可;设计大师朱赢椿先生倾心倾力、典雅大气的装帧设计,为这套书增光添彩。
一九四九年后,法国文学在我国得到较多的介绍,无疑应归功于广大西方文学工作者的努力,其中自然也包括傅雷先生的一份劳绩。傅雷不仅译作宏富,尤以译文传神取胜。拿傅雷译文与法文原文对照,读到精彩处,原著字里行间的含义和意趣,在译者笔下颇能曲尽其妙,令人击节赞赏!
平明出版社一九五一年版的《高老头》正文前面,冠有一篇《重译本序》,傅雷先生开宗明义,提出“以效果而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神似神韵之说,在二三十年代翻译论战时,不是没有人提过,但是这样宣言式的以传神相标榜,在我国翻译界似乎还是第一次。更重要的,是傅雷以其大量优秀译作,实践自己的翻译观点,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在读者中有较大影响。
傅雷早在一九二九年出国留学时期,就开始做翻译试笔,至一九六六年去世,统共译出三十四部外国文艺著作。从译笔来看,似乎可分为一九四九年前后两个时期。一九四九年前的译作,用他自谦的话来说,是“还没有脱离学徒阶段”,也从不讳言旧译中的毛病。《欧也妮·葛朗台》初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以这一译作为标志,傅雷的翻译进入成熟时期,达到新的水平,形成独自的翻译风格;并根据自己长期的译事经验,提出译文“要求传神达意”的论旨,在文学翻译界独树一帜,卓然成家。
傅雷认为,传神,首先在于体会原著。“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绝不动手,是为译事基本法门。第一要求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化为我有,方能谈到移译。”傅雷在翻译一部作品之前,必先做好充分的准备。道理很简单:作家在秉笔之初,作品经过酝酿,人物、性格、情节、主题,多半已有成竹在胸;作为译者,想译好一部作品,就需穷本溯源,熟读原作,把故事情节记住,人物历历如在目——只有经过这番心领神会、化为我有的功夫,翻译时才能高屋建瓴,下笔有“神”。对原作要能透彻理解,深切领悟;翻译就是要把译者自己理解和领悟了的,用相应的文笔和风格表达出来。理解致力于达意,领悟作用于传神;传神是更高范畴上的达意。对原文切忌望文生义,穿凿附会。试想,译者自己都不能深刻体会和感受原作,怎么能叫读者通过他的译文去体会和感受原作呢?字字对译,看来似乎忠于原作,但往往字到意不到,死的字面顾到了,活的神采反遗落了;重在神似,则要透过字面,“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顾其义而传其神,这样译文才能生动逼真,赏心悦目。
如果说,理解原文的要求,在于心领神会,那么,表达的功夫,则在于对中外两国文字能融会贯通。化为我有,是为了形诸笔墨。所以傅雷这样提出:“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那么原文的意义与精神、译文的流畅与完整,都可以兼筹并顾,不至于再有以辞害意,或以意害辞的弊病了。”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译者实际上是作者的代言人。译者不是作者的功臣,便是作者的罪人。不懂原文的读者,只能通过译文来了解原作。同一部巴尔扎克作品,中国读者从译作得到的感受,与法国读者看原作的印象,应该是相同的——相同也者,相仿佛也,大致不错。事实上,因为国情不同,习俗不同,读者的社会体验不同,是不会完全等同的。但概而言之,原作与译作,在阅读效果上,应该是异曲同工的。
对译事心胸手眼不同,译品自当另有一番境界。翻译基本上是一种语言艺术。傅雷在文字上,要求“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原作的语言,读起来绝不会像经过翻译似的,译者在翻译时,则应力求使用纯粹的祖国语言,而不应带上原作所没有的翻译腔。我国翻译事业的发展,固然给现代汉语带来许多新的词汇和新的表达方式,但未经译者很好消化原文而形成的翻译腔,也给祖国语言掺进不少杂质。“假如破坏本国文字的结构与特性,就能传达异国文字的特性而获致原作的精神,那么翻译真是太容易了。不幸那种理论非但是刻舟求剑,而且结果是削足适履,两败俱伤。”外国语言中的好东西、于我们适用的东西,当然要吸收,但不应硬搬和滥用。外语中哪些于我们适用哪些不适用,取舍的幅度,跟译者的语言修养直接有关。翻译时,对原文的字句,只有默会其意,迁想妙得,才能找到最恰当的译法。而傅雷的高明之处,是往往能用上唯一适切的字眼,有时甚至颇为奇巧,可称神来之笔。(如《欧也妮·葛朗台》leportèautravail(thepoetatwork),一译本作“工作时的诗人”,基本上达意;傅译文作“寻章摘句的诗人”——诗人的工作,非寻章摘句而何?)
傅雷认为,文字问题,基本上是个艺术眼光问题;至于形成风格,更有赖于长期的艺术熏陶。他对自己的译笔,曾以“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相要求。这三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是他用力的方向,也是他译文的特色。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翻译得跟原文亦步亦趋,难道也可以定出自己的文章风范吗?须知傅雷曾说过:“译书的标准应当是这样:假使原作者是精通中国语文的,译本就是他使用中文完成的创作。”译者既以原作者自任,遣词造句,总会有自己的眼光。而为实现自己预期的目标,也必能求得相应的翻译技巧和修辞手段。附带说一下,翻译技巧,虽为小道,但往往涉及翻译观。照字直译,也可以视为一种翻译技巧,或翻译窍门,但是妙悟原文,离形得似,技巧上的要求就更高。翻译技巧,很有讲究,也大有探讨的余地,因涉及具体句例,枝枝节节,本文恕不论列。但译者运用翻译技巧和修辞手段,必须着眼于作品艺术性这个大前提。傅雷强调:艺术为本,技巧只是手段。没有技巧,提高不了作品的艺术性;有了技巧,卖弄文笔,喧宾夺主,也会破坏艺术的完整性。
傅雷之所以能取得较大的成就,固然有主客观方面种种条件和原因,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工作的极端热诚,“视文艺工作为崇高神圣的事业,不但把损害艺术品看得像歪曲真理一样严重,并且介绍一件艺术品不能还它一件艺术品,就觉得不能容忍”。这番话,在观点方面不去吹毛求疵,纯以工作态度而言,还是不无可取的。翻译实际上是种再创作。傅雷的翻译观,本身就含有再创作的思想。翻译不光是个运用语言的问题,也得遵循文学创作上一些普遍的规律。比如前一阶段谈得较多的形象思维,文学翻译是不是也需要借助形象思维呢?请看这一段文字:“索漠城里个个人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私库,一个堆满金路易的秘窟,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容。一般吝啬鬼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看见那好家伙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而同样的文字,曾被译得语言拖沓,形象黯淡。
“苏穆尔城中没有一个人不相信葛兰德先生有一个特殊的宝库,一个满充路易的隐穴,每天夜里看到一大堆黄金时,他就有一个不能去掉的愉快。贪小利的人看到这位好好先生的眼光,对此就有一种确信的情绪,好像黄色的金属品曾经从这眼光里传出它的颜色一样。”
傅雷的翻译,可以说无愧于原作,无负于读者,基本上做到名著名译。他最有光彩的一些译作,如《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贝姨》《邦斯舅舅》《夏倍上校》等,作为一个粗通法语的中国读者,因为法文的语感远不及对中文那么亲切,有时甚至产生傅译要胜于原文的感觉。
鲁迅说:“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可以说,巴尔扎克写对话的好手段,通过傅雷的译笔,还颇能使人领略得到。读过《高老头》,对伏脱冷抨击社会的长篇大论,不会不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了。我是谁?伏脱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要成功了,就没有人盘问我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公民。”人物的语言,富有个性特色,颇带江湖色彩:“咱家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儿。我好似堂吉诃德,专爱锄强扶弱。”伏脱冷的性格神态,通过对话,表现得活灵活现。
傅雷认为,理解原文,总还有充分彻底之境可以达到,而表达的艺术无穷,毕生努力未必完满。他在艺术上,总是不断切磋琢磨,精益求精。《高老头》的初译本,完成于一九四四年,照一般准则,似已不错;他在一九五一年在重检旧译时,又“以三阅月的功夫重译一遍”;到一九六三年,在重译本上再次作了较大修订,这就是一九七八年二月出版的修改本。他曾不无感慨地说:“传神云云,谈何容易!年岁经验愈增,对原作体会愈深,而传神愈感不足。”傅雷的译作,跟国内的一般译本,跟同一作品的他国文字译本,也是经得起比较的。傅译的优点,是有目共睹的。充分肯定傅译的成就,并不意味着傅译已经完美无缺,无瑕可摘。事实上,傅雷自己就不认为文字上可以一劳永逸,常是“几经改削,仍未满意”。傅译容易引人诟病的,或许是译文的风格。傅雷一九四九年后译了启蒙时期作家服尔德的《老实人》《天真汉》《查第格》、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里的十三篇作品、十九世纪作家梅里美的《嘉尔曼》《高龙巴》,和现代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在翻译时,都下过一番功夫,了解作家所处的时代、文学的流派、风格的特点,在译文上也力求能传达作家的艺术个性。但服尔德的机警尖刻、巴尔扎克的健拔雄快、梅里美的俊爽简括、罗曼·罗兰的朴质流动,在原文上色彩鲜明,各具面貌,译文固然对各家的特色和韵味有相当体现,拿《老实人》的译文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比,就能看出文风上的差异,但贯串于这些译作的,不免有一种傅雷风格。苛责前人,固然有失厚道,但即使欣赏傅雷译笔,这点似乎也无须乎曲加回护。
傅雷以其严谨的作风、广博的学识,穷毕生之精力,为文艺界读书界提供了十几部世界名著,为繁荣我国的社会主义文艺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傅译以传神为特色,成就较高,传布较广,自成一种译派。在文艺创作上,不同的艺术风格可以自由发展;在文学翻译上,不同的翻译风格也可以各放异彩。一九四九年后,外国文学的翻译事业有了较大发展,但翻译理论和翻译批评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开展。打倒“四人帮”之后,随着文艺事业日趋繁荣,文学翻译也必然会有新的发展。在翻译作品源源出版之际,开展翻译批评,探讨翻译理论,鼓励各译派发挥艺术特长,必将有利于提高翻译质量,促进文学翻译之花迎风怒放。傅译只是翻译界的一派、百花中的一花,只有各种译派呈妍争艳,才能开创翻译园地百花竞放的盛况。凡是有定评有影响的作品,包括傅雷译过的那些,都可以出几种译本,使读者有爱好的自由、选择的余地。
重读傅雷的译作,欣赏他的译笔之余,追忆往昔,令人浩叹。可以告慰傅雷先生的,是他的译作已拥有广大知音,傅译作为一种译派必将在我国文学翻译史上留下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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