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敬悼余光中老师
12月4日接获香港友人电邮,劈头就说余光中老师住院,向我打探详情。我心中又惊又惑,惊的是老师怎么住院了,惑的是我没接到任何消息。我心里着急,便打电话到余府。虽说是四十多年的老学生了,但我总担心会打扰老师,平日极少致电。电话是师母接的,她向我说明情形,语气相当平和,让我放下悬念。13日清晨,我竟然梦见余老师,情节清晰,醒后犹历历在目。我觉得忐忑不安,因为我从未梦见过老师,于是匆匆将梦境记在手机内,并向好友李有成提及此事。谁知次日中午就接到老师弃世的噩耗,几小时内网上出现海内外各路讯息与评论,可见此事引发华人世界广泛瞩目,甚至可说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版本的余光中。
我的版本始于1972年10月。当时我从南投中寮来到台北木栅指南山麓,成为政治大学西洋语文学系新生。初来乍到全台首善之都的大学,不满18岁的乡下男孩心中的惶惑多于憧憬。大一时外系的一场演讲更使我对文学充满怀疑。那时担任系主任的余老师距离我非常遥远,唯二的接触就是刚进系里时聆听他对大一新生的英文训话,以及校庆运动会前他到运动场为大一啦啦队打气。
大二时余老师的英国文学史是必修课,每周都会跟老师见面。他那时诗作转向民谣风,这兴趣也反映在教学上,对《诺顿英国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里的民谣(popular ballads)情有独钟,每首都仔细讲解、朗诵,自得其乐,不少学生也为之陶醉。文学知识的传播固然重要,但老师更特别的是把对文学的热爱传达给我们。他勤于诗作,那时好像也在报上写专栏,经常在课堂上分享,《朋友四型》等文章以及有关中东石油危机的诗作《自嘲》就是那时亲耳听闻的。老师对文坛动态如数家珍,记得杨牧先生有篇散文在《人间副刊》发表时,他称赞之余并期许我们将来有人能写出像那样的好文章。他肯定罗青先生的《吃西瓜的方法》为现代诗开出一条新路,赞许历史本行的陈芳明先生的文学评论集《镜子与影子》,对思果先生的《翻译研究》表示钦佩。老师对英美摇滚乐与流行民歌的介绍更不在话下,甚至模仿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Bob Dylan)的作品。正是这些“闲话”打开了我们的视野,把遥远的英国文学史连结上英美流行文化与当代台湾地区文坛。
当时“冷战”犹炽……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余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一些海外人士言行不一,口中称颂祖国的共产主义社会,却在海外过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舒服日子。记得他在一篇文章中公开挑战这些“左言右行”的人,以十个问题来决定哪个社会好?到底谁能言行一致?(写于1973年6月的《降落》一诗便是这种心境的呈现)。在那段……内忧外患的岁月中,老师的忧国之心溢于言表,经常反映在诗文里。这种情形直到两岸情势和缓、恢复交流之后才改观。
老师的言教身教引发了我对文学的强烈兴趣,除了认真上课,反复细听同学的文学史课堂录音外,并自动自发找了一些补充数据,因此上学期该科得到全班最高分。此外,我多方参加有关文学的演讲与活动,以及系上举办的全校活动,尤其是抱着“以战练兵”的心态参加中英翻译比赛,细读思果先生刚出版的《翻译研究》,竟以初生之犊的姿态得到第一名。当时班上一些同学在文艺方面也有浓厚的兴趣与出色的表现,以致老师对我们这班印象深刻,即使后来赴港教学,每次返台都会相约见面,多所关怀与勉励。1975年6月我们大三时曾前往中山堂,参加杨弦根据老师诗作而谱曲的“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欣赏诗人与歌手同台演出。我们聆听老师亲自朗诵,当熟悉的诗句由歌手口中唱出时,诗与歌的结合彷佛使文字借着音乐活转过来,打心底产生一股奇妙的感觉。
政大西语系毕业生从事文学研究的不多,因此老师对我青睐有加。老师应政大之请捐赠文物以供图书馆典藏,其中包括了数十年前我们这班的英国文学史成绩单,并特别指出成绩最好的那位现在是中研院的学者。记得老师上课时曾偶尔提过学者与作家的差异,并说当学者很辛苦。不过对我来说,人文学者只要有一定的训练,稳扎稳打,多少能有一些成果。而作家讲究创意,甚至“无中生有”,风险更高。以往我不太愿意在公开场合强调师生关系,以免有狐假虎威之嫌。随着年事渐长,愈觉得缘分难得,师恩浩荡,于是近年在两岸许多场合都表明余老师是我文学与翻译的启蒙师,没有老师的教导就没有今天的我,以示不忘师恩。也曾几度当着老师和师母的面宣称是老师赴港前在台的“关门弟子”,两人都未表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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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师恩当然就有事服其劳,老师也多次给我机会。我三度担任梁实秋文学奖翻译奖评审,目睹老师事前逐篇仔细评分,现场全天马拉松式讨论(当时他已年逾八旬),事后撰写评论,纳入专书,广为流传。老师几次跟我提到,这种兼具奖赏、评论与出版的一贯作业方式,能发挥较大的社会教育功能,让大众更重视翻译。2012年《济慈名著译述》出版时,老师邀请彭镜禧教授与我在诚品信义店进行三人对谈,不少学界前辈与文学粉丝前来致意。2015年“余光中特展”于台师大总图书馆展出,老师找我与他对谈翻译,由彭教授主持,当天气温陡降,但现场爆满,有不少大陆学生前来聆听,并与老师合照,这些粉丝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最近一次就是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举办的“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翻译组决审。老师因为不慎摔伤,导致颅内出血,住进加护病房一段时间才出院,身体尚在恢复中,因此虽然命题,却不便评审,改为由我代劳,与金圣华、彭镜禧两位教授决审,并于2017年4月前往香港颁奖,参加文学创作与翻译专题讲座与座谈会。在金、彭两位教授评论得奖者的译作后,我一反前例,没有评析得奖者有关老师命题的那段英文中译的良窳,而以“六译并进的余光中”为题发表演讲,介绍这位“三者合一”(作者、译者、学者)、“六译并进”(翻译、论翻译、评翻译、教翻译、编译诗选集、提倡翻译【前五者来自张锦忠】)的译界典范。结束前我特地附上大学时代与老师在政大四维堂前的合照,鼓励来自全球的翻译新秀,希望他们能从毕生以创作与翻译为志业的余老师身上得到启发。事后不少人向我表示,这种由文到人、由翻译剖析到译者典范的安排很有意义。
中山大学接获企业界捐赠,成立余光中人文讲座,提倡文艺活动,我于2013年起担任咨询委员,略尽棉薄。老师思虑周密,在开会前已有若干想法,会议在他主持下集思广益,很尊重学生辈委员们的意见。决议后许多贵宾由老师出面邀请,因为地位高、人脉广,受邀者视为殊荣,计划都能顺利执行。老师与这些贵宾对谈(依序为电影导演李安、中研院院士金耀基、海派作家王安忆、建筑师姚仁喜、戏剧导演杨世彭、南管名家王心心、乡土作家黄春明等),场场爆满,允为南部文化盛事,为中山大学增添许多人文气息与艺术光彩。活动结束后并发行书籍与DVD,让无法到现场的人也有机会分享老师与贵宾们的专长、经验与智慧。
后来老师由于头伤后体弱,不便与人对谈。2016年9月30日,我前往参加咨询委员会,由老师的女公子幼珊代为主持,决定部分活动改为翻译系列演讲。会后老师特地设宴于汉神饭店。这是老师伤后与我首度见面,精神与体力显然比以前差,说话声音很小,我必须凝神静听,但兴致很不错。在等上菜时,老师在餐巾纸上玩起英文接龙游戏,师母说老师平时以此自娱。果然是中英文俱佳的诗人,随时不忘磨练文字利器。
为了庆祝老师九十大寿,原订2016年10月推出“诗情乐韵余光中”诗文音乐会,但因老师头伤,加上莫兰蒂台风与梅姬台风接连来袭,中山大学逸仙馆严重受损,改于2017年3月4日举行。这是老师伤愈复出的第一次大型公开活动。我前一天南下,在余光中人文讲座主讲翻译,次日参加盛会。为了保持老师上台朗诵的体力,诗文音乐会前的晚餐分桌而坐,而未像以往般同桌边吃边聊。这次演出甚为成功,我们一方面感动于老师为文艺而忘躯,另一方面欣喜于老师身体康复。老师显然很满意于自己的表现。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与老师最后一次相见。
2017年7月召开咨询委员会,老师坚持亲自主持。我因在哈佛大学研究访问,并前往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故乡参加作家诞生两百周年年会,不得不告假。会后得知在陈芳明、李瑞腾等委员倡议下,2018年将举办老师九十大寿学术研讨会,出版寿庆文集,并规划老师与一些学者对谈,翻译方面由我搭配。10月23日中山大学为老师庆生,我因诸事缠身,心想不久会在九十寿庆活动与老师见面,就未专程南下,但还是留意相关报导。老师致词时依然妙语如珠,表示任教中山大学三十二年,人来人往,但他依然镇守此地,因此自喻为“西子湾的土地公”,也提到“行百里者半九十”,希望还能有四五年的时光继续健康写作。看到老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与风趣,我心中颇感宽慰,对2018年的九十寿庆活动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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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么老师过寿学生“交功课”也就理所当然。我大二时受到老师启发,走上文学研究之路,在翻译上一向抱持着昔日参加翻译比赛的态度,兢兢业业,以老师为榜样,多年来也致力于提升翻译与译者的地位。由于老师在诗歌、散文、评论与翻译四方面的成就卓越,我曾誉为“四臂观音”,但自知欠学,虽持续拜读老师各方面的作品,却不敢着手研究。1998年老师七十寿庆时,钟玲教授主编《与永恒对垒——余光中先生七十寿庆诗文集》,向我邀稿,出乎众人意料的,我不像其他学者般交论文,而是交出一篇散文《既开风气又为师——指南山下忆往》,描述老师在政大短短两年间,对校园整体文艺风气的提升,以及对我个人的重大影响。由于以实例展现老师罕为人知的一面,后来收录于陈芳明先生编选的《余光中——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34》,成为性质独特的一篇。
等到老师八十大寿时,陈芳明先生在政大举办“余光中先生八十大寿学术研讨会”,苏其康先生另外主编寿庆文集。十年前那种散文一辈子只能写一篇,而老师的文学创作已有多人研究,也不是我的学术领域,于是另辟蹊径,从翻译研究的角度撰写两篇论文,以回报启蒙师:《左右手之外的缪思——析论余光中的译论与译评》于会议中发表,《含华吐英——析论余光中的中诗英文自译》则收录于苏其康先生主编的《诗歌天保——余光中教授八十寿庆专集》。老师译作众多,各有特色,我既然开始研究,就打铁趁热,再接再厉写出《一位年轻译诗家的画像:析论余光中的《英诗译注》(1960)》与《在冷战的年代——英华焕发的译者余光中》,也特意从翻译的角度与老师进行深度访谈,两万五千多字的《第十位缪斯——余光中访谈录》是有关老师翻译因缘的最详细访谈。此外,我曾就“译者余光中”、“余光中的翻译之道”、“余光中的翻译志业”以及老师翻译的小说《老人和大海》(后来易名为《老人与海》)、剧作《不要紧的女人》在两岸发表专题演讲,获得相当不错的回响。原本计划将这些演讲改写成论文,连同访谈录结集出版,书名就叫《译者余光中》,甚至想请老师在扉页题字,于九十寿庆时作为贺礼,让华文世界重视老师的这个重要面向与贡献,如今这个愿望已无法实现了。
老师数十年来讨论翻译的文章甚多,在理论、批评、实务上都有独到的心得,当今中文西化严重、翻译体横行,这些见解颇有矫正的作用。中国大陆早就出版了《语文及翻译论集》(《余光中选集》卷四,黄维梁、江弱水编选,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与《余光中谈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读者一卷在手,就能汲取老师多年翻译心得,增长不少功力。但台湾地区除了《含英吐华——梁实秋翻译奖评语集》(九歌,2002)之外,其他文章散见于不同书中,有些新作甚至尚未收入书里。我曾数度向老师和师母提到此事,甚至考虑要不要毛遂自荐,代为整理翻译论文集。然而老师忙于整理诗集、文集与两本译诗集,对书稿整理也自有一套行之有年的严谨作业程序,他人难以代劳,所以就未积极进行。
老师对学生非常照顾,提携后进不遗余力,言教身教多所启迪,甚至有很多“授后服务”,包括为学生的小孩命名。我个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老师为人写序绝不应酬敷衍,每篇都是细读后的悉心之作,既有肯定、期许,也不吝提出改进之道,《井然有序——余光中序文集》便是集大成之作。再者,从早期《英诗译注》就可看出老师对翻译的慎重,小自一字一词的理解,一韵一律的掌握,中至通篇的结构、技巧、意象、内容,大至作者生平、时代背景、文学史地位,都能透过雄深雅健的文笔传达给读者,对译作力有未逮之处也坦白承认。他参与其事的《美国诗选》与独力完成的《英美现代诗选》在华文世界影响深远。这些不仅树立了译者的楷模,对我主张翻译的“双重脉络化”也深有启发。至于修订译作再行出版,如《凡·高传》、《老人与海》、《守夜人》、《英美现代诗选》等,更展现了再接再厉、精益求精的态度,因为正如他所言,世上没有完美的翻译,“Translation is an art of approximation”,只能尽量逼近原作,无法完全传达形音义,译诗尤然。然而由于中文的特色,有时翻译能产生原文未有的效果,他在王尔德(Oscar Wilde)的喜剧翻译时提到这点,不免得意之色。有这样精进不已的典范,后生晚辈又岂敢言老、说累?!
近年来师生较多往返,我的著作都呈请老师指教,老师每有新书也签名赠送,大多题字“惠存”,幽默文集则题“哂纳”。2009年新版《凡·高传》除了“德兴惠存”之外,还题了“To a most rewarding fellow-traveler in translation”,视我为翻译同道,语多勉励。2017年6月赠送的《英美现代诗选》更写上“德兴吾弟留念”,打破师徒界线,令我受宠若惊,愧不敢当,深切感受到晚年的老师有如成熟的麦穗,成就愈高,待人愈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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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尊翁超英先生辞世时年近百岁,因此家族有长寿基因,若非先前头伤,当不致如此迅速凋零,一生创作不懈的他,对自己也有所期许。每隔十二年修订一次的《守夜人》在《三版自序》中提到:“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第三版该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如今读来有如预言,却未预期在出版不到一年便告别人世。如今,这粒麦子已落在他生活多年、时时歌咏的土地里,甚至在落地前已透过言教身教与自称的文学写作的“四度空间”、“四张王牌”启发了不计其数的后进。
我曾询问老师是否写日记,老师说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表示他的作品就等于日记。我也问过老师是否计划写自传或回忆录,但他也没有这些计划。我甚至问过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将来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则说留待未来文学史家评价。在整理老师的翻译访谈稿时,我曾奢想有没有可能仿照一些先例,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呈现老师精采的一生,终因不愿麻烦老师,没向老师提起。至于老师的宗教信仰也未明确表示,倒是师母曾透露他们比较倾向佛教,除了教义较契合之外,勤修佛法的幼珊应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老师一生勤于写作,把握当下,不谈身后事,生命最后阶段未采取侵入性治疗,并自加护病房移至普通病房,在家人环绕助念声中安详往生,如今已纵浪大化,不喜不惧,融入“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本文转载自台北《文讯》一月号。标题取自余光中老师诗作《白玉苦瓜——故宫博物院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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