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情》：粤剧戏曲也能做电影

2021年5月，

白蛇传的故事突然在B站焕发了新生，

200万人通宵刷一部叫《白蛇传·情》的电影预告片，

“扮相美、唱腔美、武打美、置景美”，

弹幕全是好评。《白蛇传·情》的水漫金山段落，长达6分钟的4K特效

这是一部4K 的粤剧戏曲电影，

全片90%的镜头是特效。

曾在第三届平遥电影节获观众票选的最受欢迎影片，

贾樟柯亲自上台推荐；

海南国际电影节颁给它最佳技术奖；

威尼斯电影节上，

意大利人惊叹“原来中国人的艺术这么美！”我们采访了《白蛇传·情》的导演，

他被大量90后、95后“自来水”观众深深感动，

他们的推荐把这部片子的票房

从首周不到300万拉到现在的1300万，

“年轻人喜欢我们的传统艺术，

我想我们的创新尝试是做对了，

中国人现在正需要这样的文化自信、文艺复兴。”

自述 张险峰

编辑 陈星 责编 石鸣“粤曲电影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白蛇传·情》取材自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白蛇传》，是第一部将现代特效和戏曲糅合在一起的电影，被行内人誉为“将中国戏曲电影带入大片时代”。

主演曾小敏、文汝清、王燕飞 、朱红星，都是专业粤剧演员，各个唱功一流，身手矫健。“白素贞”曾小敏专攻刀马旦、闺门旦和花旦，2017年她凭着《白蛇传》舞台剧中“水漫金山寺”段落，一举拿下第28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白素贞”曾小敏、“许仙”文汝清、“法海”王燕飞、“小青”朱红星，都是粤剧名家

网友评论：“这水漫金山不比复联4好看？”“光特效和武打就值回票价了”，“这是中国版的《爱乐之城》”。豆瓣评分开局8分，现在飙升到8.2分，更是击败了今年的票房爆款《你好，李焕英》，成为2021年度国产片目前为止评分最高的作品，口碑吊打同期上映的《速度与激情9》。截至目前，《白蛇传·情》是目前为止2021年度国产片评分最高作品

但在5月20号上映以来，影院排片在1%上下徘徊，点映加公映，票房500万都不到，甚至没有达到《速9》的零头。大家都自发站队，“为爱发电”呼吁排片。截止目前，豆瓣超过2万人看过此片，并给出四星以上好评。

这部电影确确实实在年轻人当中红到破圈，超过66%的观众年龄在30岁以下，B站上超过281万人观看过它的预告：“以为会过于“阳春白雪“，看完才发现自己对戏曲一直有很深的误解。希望戏曲这种国粹，可以利用各种新鲜的手段迎来新生。”这一版许仙人物的“渣”成分大大减少法海也成为众多版本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位许仙与白素贞新婚之夜

这一版《白蛇传·情》，以五折“情”戏串场，删去了不少原本的长篇幅唱段。片中的人不再是善恶的二元对立，许仙人物的“渣”成分也大大减少，法海也成为众多版本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位。

赞叹之余也有不少否定的声音，“这是新中式影楼美学电影？”“白素贞可以为爱付出所有，不符合当代独立女性的标准”，“是否有票房压力？”张险峰导演在接受一条采访的时候，正面回应了这些质疑。

以下是他的讲述：《白蛇传·情》做完之后我还是很忐忑。

现在豆瓣8.2分，对我们鼓励特别大。因为我们知道电影票房不太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毕竟这个电影有点偏小众，排片很少。口碑好的话，已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2019年的时候平遥电影节开始选片，主席马可穆勒选了这部片子展映。放映当天，贾樟柯亲自站台给我们做推荐。观众大概有几十个，来自全国各地的，还都是年轻人。放完后很多人追出来，特别热情地跟我聊天，说导演你这个手法我没有见过。

最后，我们得了由观众评委票选出来的最受欢迎影片。当时心里开心坏了，第一次得到认可。珠江电影厂的高层都从广州飞过来到平遥，晚上我们就一起吃饭。后来我们参加了金鸡奖，入围最佳戏曲片；还参加了海南国际电影节，于佩尔、米尔乔·曼彻夫斯基，都是国际大评委，他们选了《白蛇传·情》作为最佳技术奖，英文是最佳艺术贡献。

再后面，我们这电影送了威尼斯电影节展映，六、七十个意大利观众，所有人都围着演员合影，说没想到中国会有这么一个艺术形式，太美了！

这部电影没有一个坏人

全国几乎所有剧种，都能看到《白蛇传》的影子。最早是根据田汉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京剧白蛇传作为基础。《白蛇传·情》则分了五折，分别是钟情、惊情、求情、伤情、续情，皆有情字。

原本戏剧时长140分钟，被我们大刀阔斧改成了100分钟，把原来很多长的唱段都删了。白素贞盗仙草，遇到鹤童、鹿童百般阻挠

白素珍她不是人，她是蛇妖，断桥相会后跟许仙相恋。到哪都见谁求谁，求仙童，求法海，成全这段姻缘。水漫金山后，仍被法海打败了，就被封印在了雷峰塔里面。1000年之后佛陀花如果开放了，这塔就消亡了，白素贞就可以变成一个人，回到人间跟许仙在一起。我们不想把许仙设定成一个渣男。比如许仙劝白素贞喝酒的这一段，按照以前的版本，许仙见到法海后，受法海提点，骗白素贞喝了三杯雄黄酒。

但在我们的版本里，许仙不是要“试探”白素贞，而是真正对她有爱的。他因为端午佳节，买了雄黄酒，酒是他自己买的，不是法海建议他买的。他进门时确实很高兴，说咱们庆祝一下端午，那么这也很正常，白素贞就喝了第一杯酒。然后白素贞突然想起来，说我腹中已经有了胎儿，不能喝酒。许仙一听就特别激动，因为咱们中国人的观念是有子才有家对吧？他把第二杯酒端给白素贞，说这是为我们的孩子祝福，祝祷他平安降临，白素贞自然又喝了第二杯。

喝了之后，白素贞其实她有点晕了，晕之后，许仙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他一下子跪下，说我一生飘零，一人在世，没有人把我当什么人物看，你白素贞把我带回来，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家，美好的未来，我特别感激你。结果白素贞听了一激动，把第三杯酒也喝了。这三杯酒是情感递进的。过去的戏曲版本中，法海是一个反派角色

法海在这里面也不是坏人。过去的影视剧改编都是说，法海开了个药铺，想挣一笔钱，白素贞也开了个药铺，免费救济灾民，这样一来，两人因为生意的事就发生了矛盾。法海识别出来白素贞是蛇妖，就设计让她显形等等，很多歹毒的心思。

但是在我们这个片子里，法海没有开这个店。他就是有他的执念，认为人妖不能通婚，必须要坚守这个信仰。你看过《悲惨世界》那部电影吧？里面有一个警长叫沙威，一直追捕冉阿让。法海跟他是比较像的，很固执，坚信罪犯一生就是罪犯。直到最后，冉阿让反而把警长给救了，他的信仰彻底垮台，不堪重负，就自杀了。

法海也是，最后虽然把白素贞打败了，后者掉到水里生死不明。这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开心。他一看，这个女人居然这么坚守，怀着孩子居然还要拼了命地跟我死磕。他也开始质疑自己，我的坚守是不是正确的。

我在这里多加了几个镜头，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很慢很慢，天上开始飘雪，有一片雪花落在法海的手心上，慢慢开始融化。这是对法海的内心状态的一个隐喻。这部电影没有一个坏人，其实都是好人，因为信仰不同，价值观不同而已。许仙、小青、白素贞、法海、小沙弥、鹤童、鹿童……最后许仙看到白素贞那么拼命，非常悔恨，说“人若无情不如妖，妖亦有情亦如人”。

旁边的小沙弥也哭了。小青也被感动了。所有人内心的情感都慢慢被挖出来了。所以我们这个片子的片名有个“情”字。最后，小沙弥也被感动

我回到白蛇传诞生的年代去找美学依据

这个电影找到我，其实很偶然。我之前二十多年一直拍广告，最近几年才开始接触电影剧本。2017年我在日本旅行，就接到一个电话，说是要计划拍一个戏曲电影。

电影制片方珠江电影厂请我去广东粤剧院拜访，实际上是三方的“相亲”。到了广州，当时有一部正在上映的戏曲电影，我就去电影院看了。这电影一天只有一场，一进去看全是老人家，没有一个年轻人。这个行业真的是被边缘化和小众化。年轻人没有人看了，这是现状。

我以为传统戏曲的话，可能老艺术家会有一些规则和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但我第一次见到曾小敏，她是广东粤剧院的院长，也是白素贞的扮演者。她给我眼前一亮，很年轻，快人快语，非常开朗、热情。首映礼上的曾小敏

这一趟珠江电影厂和粤剧院和我的“相亲”，十分顺利。广东粤剧院，更前卫一些，胆子更大一点，敢于突破。当时我就说这部电影一定拍给年轻人看。我们的共识就是想做一些创新。

我就研究广东粤剧院排的舞台版《白蛇传》的纪录视频。舞台版的《白蛇传》中有传统的戏曲美术置景：小小的断桥，幕布上画着几朵荷花，没有特别具体的道具，没有雷峰塔，基本都是假定性的。舞台版粤剧《白蛇传》，道具基本都是假定性的

看完之后，虽然我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粤剧，三段式起承转合很清晰，但是很难转化成电影。

戏曲是写意的艺术，电影是写实的。戏曲跟电影在语境上都不一样。你不能用一种形式去覆盖另一种形式，要兼容它们。对于我来说戏曲电影是一种新的门类。由桑弧导演、梅兰芳主演的戏曲电影《生死恨》是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

戏曲电影发展了100年，主要有两大类别：一类占的比例比较大，像《定军山》、桑弧的《生死恨》（梅兰芳先生主演），它更多的是纪录舞台，纪录名角们的精彩演绎，包括经典的唱段、身段、舞蹈打戏，作为一种珍贵的学习资料保存下来，实际上是一个纪录片，没有考虑观众的存在。这样难免有些曲高和寡。

另一类是把所有的演员带到实景去拍，就像邵氏早期的电影，李翰祥拍过一部《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看过崔嵬导演的《野猪林》、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也看了田沁鑫的《青蛇》，还参考了徐克的《青蛇》，吴宇森的《帝女花》。但是它们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向。李翰祥拍过一部实景拍摄的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

怎么建立美学体系对我来讲确实是一个煎熬。

我就开始着手想怎么把戏曲和电影揉和在一起。我找了很多图片、绘画，把粤剧演员的形象拼贴在里面，慢慢地尝试。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不知道呈现的是怎样，还要把你的理念灌输给整个剧组，要让他们在你这个体系里面去执行。

白蛇传的故事本身给了我启发。这个故事从宋代开始就流传，已经1000多年，我想我应该从宋代去找美学参考，画了800多张概念设计图。筹备前，曾画过800多张概念设计图

宋画讲究的是构图、布局、人物与景的关系。人物是没有光影、没有反差的，靠散点透视透视不出来。画中的人在与自然对话，有禅宗的思想，以及气韵、留白。

我以前是拍广告的，讲究光影流动，甚至完全逆光。拍《白蛇传·情》时，我也曾经尝试过把西方的光影结合在演员身上，但违和感特别强，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北宋画家郭熙《早春图》

接触过宋代工笔画、大写意之后，我发现平面感才是我们东方的东西。

所以我有意用平光拍摄，也就是网上有些网友质疑我的“影楼美学”。背景我给它做了很多务虚的感觉，水、气、舞，更柔和一点，人走出来朦朦胧胧的，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用平光拍摄，是故意为之

我尽可能地还原宋代。白素贞的庭院设计、屏风，是源自于杭州的枯山水。所有的衣服都用植物染色，染出来的颜色比较温润、比较细腻，且层次变化比较多。白素贞的庭院设计、屏风，是源自于杭州的枯山水人物造型图，制作的衣服都用植物染色

法海袈裟，颜色是从日本的一个瓷器上考究过来的。中国有珐琅彩，法海的僧袍是绿色，代表祥和平静，袈裟是紫色，代表着不安。我一看这个颜色就是心目中的法海，亦正亦邪。包括寺庙，金跟黑在一起，黑色把金色给稳定住了。白素贞和小青有很多戏是飞起来的为此查阅了敦煌“飞天”的壁画

白素贞和小青有很多戏是飞起来的，需要吊威亚。哗哗那么飞，但是你说中国人该怎么飞？不可能像超人那样飞。我们还想着是踩着剑，我说不行，太像踩滑板了。于是我们查阅了飞天壁画，摆了好多形态。就是一个前腿在前，后腿在后，找东方人的感觉。

我知道这样其实很冒风险，拿出来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接受。但是冒风险，就骂我好了，我来承担这个责任。和年轻人的关系是挺珍贵的

到B站上，年轻观众是最多的，现在年轻人的眼界很开阔，审美也在一个相当高的高度上。朋友告诉我片子上B站了，我特别紧张，等于小学生考试要面临考官了。200多万人看了，差不多90%的都是很正面的评论。我真的很感激大家的肯定。

我们拍这部电影，是想把姿态放低，在传统艺术和观众之间搭出一个桥梁，用这个电影跟观众一起聊聊天，哪个地方喜欢，哪个地方不喜欢。白素贞盗仙草段落，重新把戏曲的武打戏分解

有一段戏，白素贞盗仙草，遇到鹿童、鹤童，发生激战。戏曲的武打戏更像舞蹈，是从头打到尾的，讲求流畅感和优美的身段，而且为了行云流水，武戏是会让位的。我们电影看到的武打戏，是真刀真枪，要有真实感、力度和节奏感的。

原来戏曲的形式感，在这里需要被肢解，武术指导一段一段地拆，一节一节地拍。保留身段，也要有刀剑相错，刺激和紧张都需要有，这样组合起来，有流畅感也可以保证电影感。用的都是真刀

小敏跟庆华，都是拿了梅花奖的演员，用的都是真刀。我是坐监视器前面，怕有一点点失手那就完蛋了。但他们俩打得行云流水，没有用武替。从小几岁练到现在，功底真的是非常深厚。白素贞到金山寺佛堂救许仙那场戏，你看到十几个罗汉给她围住。白素贞已经怀孕了。原本那场戏是踢枪，是一场角儿炫技的戏，会博得台下很多的喝彩声。但是电影不是现场戏曲，我们改成了大打水袖，更有视觉观赏的美感。

水袖打起来很像蛇，把白素贞内心那种怨恨、悲情，细微缠绵的情感，用水袖全都释放出来了。

整个电影是4K的画幅，有90%都是特效，总共有1200到1300个特效镜头，找了中国深圳、澳大利亚、新西兰的三家特效公司。

很多人对水漫金山那场戏评价很高，整场特效长达6分钟，浪往法海身上扑来，看到一种波浪滔天的气氛。那一段后期制作难度是最大的。水漫金山整场特效长达6分钟

整部电影的成本对于一部戏曲电影，已经是超多了。但是你从奇幻电影的角度上看，钱又太少了，基本上是一个穷光蛋。

目前这票房说可能上映11天到500万了，已经超出我的预估了。出品方它明知道这个电影出来之后可能会赚不到钱，大家坚持要做这个事儿。

导演张险峰和一众演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白素贞打了五场仗，其实全都是败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一场胜仗是什么？是许仙在雷峰塔外等她千年，她得到了许仙的爱。

白蛇表面看起来很弱，到哪里都是个弱女子，但她其实骨子里非常刚强。

最后她被佛祖镇压在雷峰塔下，其实她不是被镇压，她是自动走到雷峰塔的位置。她情愿被你镇压。因为她知道我打不过你，我触犯天条必遭天谴，我宁愿你镇压我千年，我也不要改变我的初心。千年之后，我出来还可以和许仙在一块。因为佛祖说了，只要我熬过这千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变成一个人。所以她其实一直不服，一直坚守。这个东西给我的感触很深，我觉得这种执着的精神在现在是很稀缺的。

我们做了这个片子，目的很简单，年轻人坐下来，完完整整地看一部中国的戏曲电影，了解中国戏曲的文化。

未来可能的话，他们甚至还会从事这个行业。这种文艺复兴，这种文化自信，有一个扎实的基础就慢慢建起来了。

鸣谢：珠江电影制片厂、广东粤剧院

原标题：《最新国风大片出炉：200万人通宵追，95后直夸美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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