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麦儿黄 □许丽

麦香汤青摄天气好像突然间热了起来,太阳白花花的,蝉鸣的夏天到来了!周末,朋友夫妇相约去怀远龙亢农场看麦子,麦子都熟了吗?我欣然赴约,闻着麦香长大的我又岂有不去之理呢。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农场驰骋,满眼金黄。尽管气温很高,我还是坚持打开车窗,暖风裹挟着麦香沁入心脾,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久违了的味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眼前的麦穗饱满而密集,齐刷刷的,平整得就像一块巨大的金色地毯,我沿着地间窄窄的田埂走进麦田,它们刚好没入到我的大腿,微风拂过,麦芒轻轻摩蹭着我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令我迷醉。置身在这无边的麦浪之中极目四看,田野是博大而宽广的,头顶上的阳光也是博大而宽广的,心里飘荡着的是浩浩然的大气和温馨,是坦荡荡的层出不穷的大爱和向往。我的目光柔柔地抚过田野,穿过天际里丝丝缕缕的云朵,蓝天,骄阳,白云,还有布谷鸟在声声歌唱。燕摘下一支麦穗搓开,圆润的麦粒慵懒地躺在她掌心,她捏了几粒品尝,露出欢喜而满足的神情:这样的麦粒煮粥最好吃了,你尝尝。我接过她递来的麦粒放进嘴里咀嚼,即将成熟的麦香中带着甜味,唇舌生津,甘醇的韵味在喉咙里温柔地散开,勾起了我无限悲欢夹杂的绵长记忆……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皖西山区。六月叩响了麦收的大门。群山为依托,阵阵南风裹挟着热气在金色的麦田中掀起滚滚麦浪。在从未踏出过山沟沟的小女孩眼里,绿色中夹杂着金黄,那是多么浩渺的苍穹下,人世间最为大气、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幅画卷!而在这波澜壮阔的画卷中,忙碌的人们成了金黄底色背景的最美点缀。那时候的母亲很瘦小,阳光赋予了她黝黑的面容和双手,尽管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在这最忙碌的麦收季节,别家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只有我家,因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家里只有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仨,所有的活都压在母亲一人身上。所幸那时山区可耕地少,加之母亲勤劳又利索,收麦子的速度决不会低于别人家。她总是前一天晚上就把镰刀磨得铮亮,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匆忙扒拉几口早饭,然后把早饭热在锅里让我们起床后自己吃完去上学。起早贪黑做这样繁重的体力活,家里有富余妇人的人家总是会在傍晚时给在田里劳作的人送“下昼”(就是午饭和晚饭之间的那一顿)垫巴垫巴肚子。如果恰逢周末,我也会学着隔壁大娘去田间给母亲送饭。年幼的我不会做稀的,只会把中午的剩饭菜混在一起热热盛在碗里加一大瓶白开水。母亲的胃口很好,她放下镰刀接过碗,秋风扫落叶似的一扫而空。趁着她吃饭的当口,我拿起镰刀学着她的样子弯腰割麦,麦秆和叶好像锯齿割得我手生疼,热气烘得我满脸通红,没割几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了起来。母亲一个箭步冲上来:没割着手吧?别看人家吃豆腐牙快了,你以为割麦子这么容易呢,赶紧回去带弟弟妹妹写作业!我眼里噙着泪一步三回头,心里暗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我割一茬母亲岂不是就能少累一会儿!

就像变戏法似的,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总是会发现我家小小的场(家家门前那一块平整的地)上铺满了麦秸秆,它们在太阳底下舒展着饱满的身躯,麦穗仿佛在噼噼啪啪作响。中午放学到家吃完饭,就见母亲头戴草帽,洗得发白的月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衫掖在膝盖打着补丁的蓝裤子里,正午的阳光将她单薄的身躯变成了一个圆点,她手持连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麦秸,那是我童年里最好听的歌谣了吧。弟弟围着打麦场疯玩,妹妹在连枷的声响中酣然入睡,我不睡,在大门口写作业、看书。汗水湿透了母亲的衣衫,腾起的尘烟让眼前的母亲看起来有些模糊。我眨了眨眼睛,见母亲趁擦汗的当口冲我苦笑:看见了吧,每一口粮食都得淌多少汗水才能得到,要想长大后不吃我的苦,你现在就得好好念书；唉,连枷响锅盖热,轰轰烈烈一个月啊,即便是忙成这样子,麦面粉也还是稀罕货,能留几斤到过年扯几斤挂面就很好了。一只花母鸡下完蛋从鸡窝里跳下来,咯咯叫着得意洋洋地从我脚边蹿出大门扬长而去,我不忍看母亲那被汗水腌渍得睁不开眼的灰头土脸,只盯着那个比我还长的重重的连枷,使劲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滑落出来。

“你在那出什么神呢,上车回去吃饭啦。”夫把我从记忆里拉回了现实。布谷鸟还在天上鸣叫,汗水沁出了脸颊,正午的阳光正把一种博大的澄明映照在我们的心间。麦浪在江淮大平原上汹涌,农场人的身影在麦浪里时隐时现。集镇和楼房,以及知青们曾居住过的废弃的小屋,像灰白色的小岛。这种天地间清明的空寂呀,是山河岁月里最艳寂的刹那,我突然有些震惊,那无边的麦浪多么像无边的时光,正向遥远的天边滚动,远去的人和坚守的人,都在承受着它的拍打。

麦浪汹涌,被拍散的一切还会重新聚拢吗?在火热的光阴中,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鼻子发酸,在用难忘而坚硬的往事磨镰?忽然间,我很想去找母亲,想依偎在她身边,把拍下的视频播放给她看,笑意盈盈地听她絮絮叨叨讲述多年前那些劳作的过往。我想告诉她,曾经那拢共一亩几分地的麦田就让她累弯了腰辛劳近一个月,而在这农业机械化的今天,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农场麦子,从收割、烘干到入库也就只一周左右时间。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间过马,往事如烟终散去,我想象着母亲啧啧称奇的模样,特别想看她那张从心底里散发着满足的幸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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