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50年前 我从成都到重庆

资阳日报 2015-12-26 21:59 大字

徐伯荣

一天凌晨,我陪同从台湾回四川省亲的表哥,告别了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成都,乘特快东下重庆。进入成都火车站北站整洁、漂亮、舒适的候车大厅,无论是服务生还是警官,那种为旅客至诚服务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

上车落座后,车厢里响起了悦耳动听的轻音乐,听到播音员热情洋溢地介绍列车上服务项目和内容,宾至如归之感油然而生。

川西平原上景色宜人,阡陌纵横,车窗外高楼逶迤,再也看不见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描绘的那种残败的景象。沿途工厂林立,果树郁郁葱葱一片片翠绿,田野稻谷黄了,给人秋实流金的喜悦。列车运行中只在资阳、内江、隆昌、永川等站作了短暂停留,当列车风驰电掣驶进山城时,正值华灯初上,成渝之行在轻松、愉快中结束。

回想起解放前,我也曾有过一次成都到重庆的旅行经历,每每回想起来,它让人不寒而栗。下面所写的,就是50年前一次备受折磨的旅途往事。

1947年,我在一所教会学校读初一。暑假到来的时候,我对父亲说要去重庆玩玩,父亲对我敢去重庆的冒险精神有几分赞赏,母亲却极为反对,说路途艰险,怕出事。

那时,成渝公路上没有客车,只有很少数量的货车,是烧柴油和木炭的。不足千里的路途短则三五日,多则七八天,母亲又哄又吓,为我设置了诸多障碍,最后还是父亲说服了母亲才让我去的。

随我家商号雇的运茶车去重庆,增加了旅途的保险系数,司机和副手在往返的时间内,属于我家的临时伙计。他俩对我这个小主人没有二心,并且有我同路,父亲给的报酬格外优厚。

我们的货车是烧木炭的。出发前,司机和副手准备了七大包用竹篾篓包装的木炭,每包75公斤,占去了车厢四分之一的面积,这是汽车的粮食。司机台很窄,只能坐驾驶员和副手,因为旁边安装了一个锅炉,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锅炉是一个水桶粗、一个人高的铁筒做的,筒里装着燃烧的木炭,属于蒸汽车类,有了这么个大家伙,汽车也显得威风。

副手把司机台的位置让给我坐,他爬到车厢里去了。汽车驶到大面铺,我就受不了啦。司机台离锅炉近,热得烫人,加上天又热,我早已汗流浃背。趁副手给炉子加炭时,我钻出司机台爬到车厢里去。司机叫副手陪着我,免得发生意外,我们挤在货物中间,凉风飕飕,比坐司机台舒服多了。

在龙泉驿吃了午饭,副手又添了炭,把鼓风机摇得呼呼响,火苗窜得很高,司机开足马力,汽车开始爬坡。刚冲完一个坡,车就熄火了,原来是机器出了故障。司机是跑长途的,有经验,工具齐全,花了一个多小时功夫把车修好,我坐在一棵大树下,背靠粗大的树干已呼呼大睡,司机把我叫醒又随车上路。汽车爬到龙泉山顶名叫窝窝店的地方,又抛锚了,这时太阳偏西,山上树茂林深,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公路坑坑洼洼,行人稀少。一天之内,才遇到从重庆方面开来的四辆汽车,由成都开往重庆方向超过我们的汽车也只有三辆,在天快黑之前汽车熄灭,司机明显有些发慌,不是担心修不好车,而是怕在雀鸟归林的黄昏,山上神出鬼没的"棒老二"呼啸而至,杀人越货。当时我就想,日后长大了绝不经商做生意。司机和副手赶着修车,汗水浸湿了衣衫。躺在发烫的地上修车是很辛苦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拿着一把蒲扇,给他们扇风。司机说:再背时今晚都要争取赶到石经寺,那里才保险。

太阳沉下西边的牧马山,司机总算修好了车。当我们赶到石经寺,天已黑了,寺旁有一旅栈,四五丈高的竹竿上悬挂着一个白纸糊的灯笼。里面燃着油灯,还是很亮的。旅栈门前挂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两个长方形灯笼,在路上我就想好了一定要酬谢司机和副手,住下栈房,请他们下馆子,点了一桌菜,还特地买了一瓶全兴大曲。司机说开车不敢喝,今晚只喝一点点,有个意思就行。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特别好睡。当我醒来时,副手已经把炉子烧红了,草草吃过饭,司机催着上路。他说:雨后的太阳毒辣得很,趁凉快多跑一段路。

车出石经寺是下山路,黄土公路的水函函特别多,汽车左右颠簸,不时溅起泥浆,溅到行人身上脸上,惹来一阵阵骂声。骂归骂,司机却不理睬,副手和我坐在车厢里,望着那些溅满泥浆骂人的行人,哧哧地笑,副手有时也回骂一句,我就笑,那时人小,不懂事。

车到简阳石桥,这里设有一个检查站。我们的车停下来,我将成都商会会长钟云鹤和我父亲的名片及通行证亮出来,司机给检查站的"肉丁"一人一包美国菲利普香烟。"肉丁"立即挥旗放行,拦路的横竿翘了上去。这时汽车却发动不起来了。司机向检查站的"肉丁"喊了一声劳驾,大家都来帮我们推车,一直推了几十米远,汽车才发动起来,我问司机多久才能到重庆,他笑着说:南瓜才起蒂蒂。

果不出司机所料,雨后的太阳很毒辣。车过资阳,尘土满天,篷布晒得滚烫,我们在车厢里又闷又热,车轮卷起的黄土像一股烟雾,在脸上、身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

当我们的汽车轰隆隆赶到球溪河时,栈房老板都来拉生意,要我们住他的旅栈。我刚跳下车,一个幺师立即给我递上热腾腾的毛巾,我擦了脸,自己都不好意思,白毛巾变成了黑毛巾,用了人家的毛巾,就要住人家的店,这是规矩。司机今天很高兴,他锁了车门说:"去喝二两。"我们去了馆子,他一改昨天的沉默,和我摆起了龙门阵。他说:"今天车子没熄火,跑了一百多里,如果按这个速度,五天到重庆没问题。"想到昨天司机愁眉苦脸,跑30公里还要争取,确实值得高兴。

(下转39版)(上接38版)这一忧一喜,心情格外开朗,司机还告诉我,球溪河是个大站,从成都到重庆不出意外,都是第一天歇球溪河。这里是大码头,栈房的铺陈好,没有臭虫虱子,能睡个安逸觉。我这才明白,出远门还有这么多学问。吃完宵夜,太阳才落坡,副手提议下河洗澡,我高兴极了。司机问我会不会水,我说读书时天热都在华西坝外青春岛打水战。我们来到河边脱去衣裤跳去水里,河水经太阳一晒,成了热水塘,我们痛痛快快洗去了两天的疲惫。

入夜,球溪河灯火辉煌,因这里是物资集散地。那各式各样的纱灯笼、红布灯笼、白布灯笼挂满长街,街的两旁有数百个摊摊,卖卤鸡、卤兔、鸡翅膀、鹅脚板、鸭肠子,油亮油亮的,堆在支架木盘上,像小山一样。每个木盘上都倒插有一只陶瓷亮油壶,真是三步一灯,沿街便是灯的长龙。

街中间米市坝的万年台上正在演川戏,两盏白晃晃的汽灯把舞台照得通亮。司机要早点休息先回了,我和副手留下来看戏。

回到旅栈,老板来了,一脸笑容,向副手要求,他的一位当教书先生的亲戚送女儿去资中读补习班,要搭黄鱼车。副手说他作不了主,得司机或我答应才行,老板把笑脸转向我,因为司机已经睡了。我说明早再定。

第二天起床,老板叫幺师端来三碗猪油荷包蛋,一碗四个,我对司机说有两个人想赶黄鱼车去资中,司机说只有挤着坐了。我们放心大胆地把荷包蛋吃了。

上车的时候,老先生带着他女儿早已守候在车旁。姑娘十六七岁,比我高出一个头,穿着简朴,手拿一把油纸雨伞,十分温顺腼腆。车上增加两个人有些挤,幸亏烧完了两篓木炭,总重量没有增加。司机就怕超重抛锚,临开车前,又来了一个袍哥老幺要赶黄鱼,司机说车子发动起来再说,等汽车动起来,加大马力,未等老幺回过神来,汽车已经跑了。

老先生因为赶到了黄鱼,又没花钱,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给我戴高帽子,说我还是中学生就出这么远的门,做这么大的生意,玩这么大的场合。我跟他说:我也是跟着车去重庆耍的。老先生固执地说:有你一路,你就是老板了。一上午的路程,不算寂寞,途中只加了两次炭和水,便到了资中,老先生说了他第一次坐汽车硬是跑得快。我们还顺便请老先生和他女儿吃了中饭。饭后,老先生道了谢,带着他女儿走了。

从资中到内江,途中没见一辆从对面开来的车,我们的木炭车倒是轰隆轰隆,招摇过市好风光。一直开到沱江渡口河边,司机跳下车,一脸阴云向我说:糟了,沱江封渡了!

由于上游涨水,沱江巨浪滚滚,江对岸的小镇成为咫尺天涯,撑汽车过江的竹筏虽然停在我们这边,但船夫早已躲进小酒馆去了。没有办法,只好又把汽车开回内江。

在内江住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中午,司机去河边看水回来,说水退了,立即启程把车开到沱江渡口河边,还真运气,竹筏已从对岸载了一辆汽车过河来了,我们交了过河钱,司机又给水手撒了几包烟,汽车便上了竹筏。江水冲得竹筏悠悠荡荡,真吓人,我不敢守在车厢里,站在竹筏上,双手抓住篷布,万一翻船落水,不会被汽车倒扣在水底。那些水手们却欢天喜地,喊着号子,真像是《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在横渡沱江的一二十分钟里,我担惊受怕,度时如年。

由于过渡的耽搁,司机要争取赶路,即使途中不抛锚,还得加炭加水,一小时只能跑十多公里左右。在第五天晚上我们歇隆昌烧酒坊,这是成渝公路上的一个大镇,陶器很出名,很想买几件,一想旅途颠簸,只得作罢。

当晚,司机叫我们明天起个早,他预计过荣昌、永川到璧山,争取住青木关,后天上午就可以到重庆了。谁知第二天上午刚过荣昌,汽车又抛锚了,司机很泄气,打开车头盖找了许久才查出毛病,需要换一个零件,在途中换零件比登天还难。司机估计这种零件永川有卖,可永川还在二十多里外,他和副手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个替代零件换上,好歹凑合到了永川。换了零件后,汽车是没啥问题了,眼看太阳要落坡,司机心一横,争取到璧山,结果车到青冈林就黑透了。那时的汽车没有照明设备,只能在小镇住下。

栈房许久没人住了。刚睡着,就被臭虫咬醒,一身的红疙瘩像发了风丹一样。我点灯一看,不得了,臭虫像蚂蚁一样从床缝里爬出来,我们三人都被咬醒了,只好起来捉臭虫,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途中的六个晚上,在青冈林小镇那一夜,印象最深。

成渝千里行,出成都要翻龙泉山,进重庆要过青木关。当司机小心翼翼地把车开下青木关的盘山路时,我们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在过陈家桥时,老天就变了脸,顿时大雨如注。车过沙坪坝时,风雨太大了,连茶叶都不敢卸,货栈廖管事忙把我们迎进屋里,说我父亲的电报已到了三天,他们正在焦急呢!他立即拟了"一路平安"的电文,叫账房先生去两路口电信局向成都发电。

解放前,成渝公路流传着这样的歌谣:"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与李白所作的《蜀道难》,都是对昔日四川交通的真实写照,好在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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