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及徐强势湖广话 同化“土著语”

华西都市报 2020-04-28 01:45 大字

专访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及徐 成都人在茶馆喝茶聊天。杨涛摄

四川话分布图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A

大移民:带来方言新布局

封面新闻:为什么说湖广填四川大移民带来了“方言移民”?“方言移民”形成了怎样的方言地理?

周及徐:要挖掘成渝方言地理的渊源和流变,必须要追溯到历史上著名的“湖广填四川”。

湖广填四川是咋回事呢?简单说就是战打凶了,人死多了,就得找人来填。上海大学教授葛剑雄主编的《中国移民史》第五、六卷记载:造成四川人口锐减的战乱,第一次是(南)宋元时期,尤其1230年前后,元蒙军队攻入四川,南宋军队多次易手。光绪《内江县志》就说:“宋元争蜀,资(阳)、内(江)三得三失,残民几尽。”。

又如,宋元军在长江上游大战,宋军守泸州神臂城34年,军民消耗殆尽。50年后,元军才完全平定四川。到1280前后近半个世纪中,四川饱受战火蹂躏,人口损失严重。

《中国移民史》卷五载:战乱给四川带来的破坏和人口锐减的,还有张献忠三次入川(1634年、1639年和1644年)的劫掠和屠杀。顺治二年(1645年)十一月张献忠屠戮成都平民,以至闾巷空虚,千里无烟。张的大西军采粮,至数百里外无所得,粮绝而食人。顺治三年因无粮难支,张献忠焚城而去。清兵入成都,荒芜破败,竟不可居,弃城还龙安(今平武县)。

这样一来,四川很多地方就成了空城,就需要“填川”。

湖广填四川不只填一次,而是包括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向四川境内移民运动的总称,有明朝的玉珍移民、洪武移民和清前期移民三个阶段。洪武移民尤其重要,它奠定了今重庆和四川东、中部地区人口来源和分布的基础。

洪武移民从洪武二年(1369年)始,直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官府组织的大规模移民前后持续22年。来源地有湖广麻城,黄(州)麻(城)、武昌等,其中“麻城孝感乡入川”者尤多。相对洪武移民多集中于今湖北西部一带,清代移民的来源地更为广阔。官方文献记载,除湖广以外,还有广东、江西、福建等省。

移民的结果,带来了川渝方言地理的更新和布局。大规模移入的民众,能够在短时间内形成一定规模的方言社会群体;一旦形成这样的方言社会,尽管规模较小,甚至仅一村半里,但他们的方言会保持下来世代相传,随子孙的繁衍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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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板块:湖广话和南路话

封面新闻:“成渝话”两大方言板块——湖广话和南路话,构成了成渝两地什么样的语音特点?

周及徐:历史上的大移民,带来新的方言族群的衍生,在成渝一带形成两大方言板块:一是自四川东中部,以“湖广话”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点,二是川西地区民间以“南路话”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点。

我们结合一幅《成渝方言分布图》来看看。这图上的白色是湖广话区域,灰、黑色都是南路话区域;灰,表示有混

杂方言,但更趋于南路话。湖

广话覆盖了东起重庆万州西到成都的岷江以东、以

北地区。从地理方位看,整个四川盆地,除去岷江(以及沱江)西南部分,基本上都是湖广话地区。

南路话,是川西地区民间很普遍的概念。南路话在语音、词汇上都有自己明显不同于湖广话的特征,最突出的语音特征是5个声调、入声独立。从区域上看,南路话的分布是沿岷江以西、以南的地方,从成都周围的都江堰、温江、崇州、大邑、邛崃、蒲江和新津一带一直向东南,更大范围是,经乐山、宜宾直至泸州地区,再向东北和东南分别进入今重庆市南部和贵州一带。学术上它有个名字:灌赤片。

封面新闻:能摆一摆湖广话(成渝方言)和南路话(川西南方言)这两大音系的有趣龙门阵吗?

周及徐:我的母亲是成都人,一直讲“湖广话”,我父亲是崇庆(今崇州)籍的南路人,早年来成都,乡音不改一生操南路话。我生长于成都,讲湖广话,因童年在崇庆县(今崇州)老家生活多年,也能讲讲南路话。这对我以后搞语言学专业倒是“左右逢源”。

我供职的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主流方言是成都话(属湖广话)。学生们大一时因来自四面八方,就说五花八门的乡音,热闹得很。我发现课堂上,讲南路话的同学发言中容易引发哄笑,他们自己也觉得尴尬。讲成都话的同学则骨子里有种优越感。久而久之,情况有所改变:外地或乡下的学生在大二以后基本上都改说成都话了,到大学毕业时已是一口流利的成都话,而“母语”反倒很少说了,除非逢年过节回乡“重叙旧情”。

成都周边也一样。成都北、西、南三面各县城,原是南路话通行的地区,上世纪80年代以后,成都与周围地区道路交通状况大大改善,交流频繁,强势方言成都话的影响日益强烈,我们看到,成都周边的中青年纷纷放弃南路话,改说成都话,久而久之说南路话的人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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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岛”:相对独立的小片区

封面新闻:我小时候生长在重庆巫溪县,上大学前分不清n、l前鼻音和后鼻音的区别,也分不清f、h舌根音和唇齿音的区别,比如把“吃饭(fan)”说成“吃奂(huan)”,对餐馆老板喊一声“我要命(面)”。还有把“钢铁”读成“干铁”,把“现在”说成“信在”。我刚进大学时,教现代汉语的老师特别“关照”我,每次上课就先喊我起立答问,问题也千篇一律:“阳光照在阳关”怎么念,“雨雪霏霏”是不是“雨雪灰灰”……我死不争气十有八九都念错,同学们笑安逸了。我后来背了两个月《新华字典》才改掉那些“怪话”。

周及徐:嗯,你说的这个很有意思。这种方言很另类,既不属于成渝话,也不属于南路话。它跟荣县话、丰都话等一样,是个相对独立的方言岛。

再解释细一点儿。荣县话,是在自贡话和乐山话之间形成的一个方言岛。这些方言处在自贡话、乐山话的包围之中相对独立,而后两种话都是当地的强势方言,自贡话属于西南官话灌赤片仁富小片的代表性方言,乐山话则属于西南官话灌赤片岷江小片的代表性方言。荣县话只分布于荣县境内,它融不进自贡话和乐山话里去。

前面说到地理形态对方言影响时我就谈过,你们巫溪县等下川东和荣县、丰都县这几个地方的方言,主要是沿长江(包括支流)沿途分布的,很可能因为你们的祖上是在湖北潜江市一带,潜江又是当年湖广填四川的重要输岀地。明清移民溯长江入川距至少有350多年了,分隔后的方言仍与原来方言音系特点保持一致性,可以想象,方言传承的力量有多顽强。

如今,由于城市繁荣、交通改善、人口流动、社区扩大等因素,成渝中心区域“吸附”着周边县城、乡镇的中青年放弃南路话,改说湖广话,南路话如溪流入海般开始被稀释、消融。只是这种过程比较缓慢、漫长罢了。

专家小档

周及徐,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四川分工程首席专家。以方言田野调查、方言语音分析、音系比较为手段,进行全方位的四川方言研究,对方言的历史发展有独特深入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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