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风 赵德发论
黄发有
赵德发是山东文坛的长跑健将,在数十年创作生涯中,不断带给我们惊喜,不断超越自我。正如张炜所言:“作为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德发一直在开拓新的文学疆域。他从经验之内到经验之外,从‘乡土’到文化,直至人类的终极关怀,踏出了一串深长的脚印。”(张炜:《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赵德发文集》“总序”,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2018年初,安徽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了12卷本的《赵德发文集》,收入了代表作品如《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人类世》等长篇小说、《通腿儿》《下一波潮水》《路遥何日还乡》等中短篇小说和部分散文随笔作品。2019年,长篇小说《经山海》见刊于《人民文学》第3期,其完整的单行本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一本好书奖;曾经连载于《时代文学》的纪实文学《1970年代: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经历了长期的积累和磨砺之后,赵德发的创作越发精炼和纯熟,迎来了新的丰收季。
一
赵德发就像沂蒙山里的泉流日益壮大、奔流入海,走向浩大与辽阔,既有山的厚重和淳朴,又有海的深沉和包容。回首他的创作,《通腿儿》里的狗屎和榔头、《蚂蚁爪子》里的木墩就会浮现出来,这些土生土长的人物,就像土堆里的金块,经历时光的磨蚀之后显得更加闪亮。从《缱绻与决绝》中的“天牛”、《君子梦》里的“雹子树”到《人类世》中的“金钉子”、《经山海》中的“楷树”,赵德发的长篇小说当中总有一个核心的物象和意象贯穿其中,既有一种无法尽言的象征蕴涵,又有一种调节叙述节奏和虚实关系的结构功能,这些意象也是连接天、地、人的对话通道。《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对传统文化的深入挖掘,既体现出一种回看历史的敬畏,又从传统与现实的碰撞当中,更加深刻地理解现实的运行法则。
赵德发的文学创作深植于脚下的土地,孜孜不倦地从故乡的自然景观、风俗传统与现实进程中汲取营养,从幼小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在精神向上攀升的过程中,他的写作变得丰富和博大。他坚持以下沉的身段,体察农民的生存与现实的流动。他自觉地以向上的目光仰望天空,追问心灵深处的梦想与信仰。他的创作从独木延展成树林,自成一体,以自身的小气候影响周边世界的精神生态,其中有风一样的自由,有阳光一样的温暖,有翔舞于大地与天空之间的思想与表情,他的写作方式从早期的经验化写作向智性写作转变,始终不变的是他对时代的关切和对生命的尊重。他一直潜入生活深处,读他的《通腿儿》,感觉作者就在小说的场景中,在冬日暗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作品中的人物相濡以沫的生命动姿,仿佛挤破了纸面,向我们传递人性的温热。
赵德发始终以一种难得的谦卑坚持学习,他深知经验的重要性,但他也意识到经验的局限性,没有沉迷于经验之中。他热爱生活,重视那些被别人忽略的经验,在写作《双手合十》时,他为了深入了解佛教文化的奥秘,专程走访了多处寺庙,和僧人一起生活。难能可贵的是,赵德发以内蕴的哲思点化经验,就像卤水点豆腐一样别开生面。为了避免喧宾夺主,他在叙述中保持了必要的克制。他用智慧照亮经验,用思想点燃经验,这样他既能从经验中发现闪光的碎金和辗转相传的文化基因,又能洞见经验背后的盲点。在塑造人物时,他重视表现人物内在的丰富性与矛盾性。比如《君子梦》里的许正芝,他不仅自己追求儒家理想人格,还希望带动全族人成为君子。当族人做了坏事他就要在自己脸上留下耻辱的烙印。许正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看着弟弟许正东的小人之举,看着侄子许景言做出乱伦之恶,看着自己用以检测人心的莠草疯长,许正芝满心悲凉。面对日寇的暴行,他抱着雹子树死去,但他至死不渝,没有放弃内心的道德理想。赵德发在许正芝身上投注了无限的深情,如同珍珠一样蕴结于心,但他在理性上又深刻地认识到这种理想化的道德在变异的时代环境中的脆弱性。
赵德发在其创作历程中,视点从单一走向立体,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他一开始用沂蒙山的眼光打量沂蒙山的人和事,随后跳出沂蒙山,用内外互动的眼光审视沂蒙山,题材更加开阔,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开始挖掘现实背后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人类世》又体现一种面向未来的眼光和情怀。他的传统文化小说既独立成篇,又是一个相互参照的整体,将《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放在一起考察,不难发现其中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作家用一种尊重多元、生生不息的平等情怀,既追溯传统文化的流脉,又思考其融入并滋润乃至改塑现实的可能性。传统与现实、存在与体悟、抒情与史诗展开了多元对话,构筑成一个丰富的文本网络。赵德发的为人和为文都有一种君子之风,写作对他而言是一种自我修炼和自我完善的过程。当然,他并不满足于独善其身,而是以现实关怀和忧患意识观照人生,他通过对自己写作的反思,不断地超越自我的现状,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疆土,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功经验,不断地挑战新的题材和新的写法,打破艺术惯性。就这一点而言,他为正在爬坡的青年作家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二
赵德发的文学创作都是从自己的生命出发,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从个人的艰难中体味到共同体的艰难,又能够置身于别人的困境中,进行设身处地的体味与反思。在特殊的时代氛围中,赵德发读了四个月初中就辍学了,随后成了民办教师,通过自学考取了主讲中学语文的公办教师,在参加电大学习后又入读山东大学作家班,如饥似渴地发奋学习。从短篇名作《蚂蚁爪子》《闲肉》到《路遥何日还乡》,赵德发对被乡亲戏称为“蚂蚁爪子”的文字和文化都充满了一种敬畏感。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沂蒙故乡培育出赵德发的特殊气质,他的根系深扎于这片土地之中,从中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也以自己的树荫、花果回报母土的厚爱。他对大树一往情深,《君子梦》里的雹子树、《乾道坤道》里的琼花、《人类世》中的血檀、《经山海》中的楷树都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象征一种绵延不息的文化价值,通过坚守的姿态向人们传递启示和警示。
“农民三部曲”返本归心,既是向中国农民的致敬之书,表达了绿叶对根的情意,也是面对“农民的终结”的困惑之书,探问工业化、城市化大背景下农民的何去何从。作品在不断加速的社会进程中,回视慢节奏的传统中国田园牧歌的生活情境,从本土传统智慧和脉络中寻找纾困的良药与慰藉。值得重视的是,作品没有简单地用田园诗意对抗工业文明,作家在理性层面深知田园荒芜是现代化的必然趋向,但又无法接受那种面对历史的轻佻行为与暴发户心态,反对轻易割断文化和文明的连续性。作家在“农民三部曲”的后记中说:“进入这一阶段时,中国农民一样地带了欢欣,也带了悲伤;带了豪迈,也带了自卑;带了踊跃,也带了畏缩;带了幸福,也带了苦难!”“土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这样喧闹,这样色彩斑斓,这样耐人寻味。”(赵德发:《土地三吟——— “农民三部曲”后记》,《赵德发文集·青烟或白雾》,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13页。)“农民三部曲”全面展现了中国农民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之中的劳作和挣扎,他们既有摆脱土地的冲动,又始终惴惴不安,只能从土地的根脉中找到自己的归属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家在表现农民的创作中惯于居高临下,用启蒙者的姿态为农民指点迷津。赵德发的创作选择了平视的角度,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体味真实的苦乐与疼痛,尽管作品中也有对农民的种种局限性的深切体认,但其中都涌动扪心自问后的无奈与悲凉。他写尽了农民生存的艰难,却始终无法忘情那些失败的梦想。许正芝早就预感君子梦很可能落空,也要做扑火的飞蛾。只有像暗夜灯火一样的精神追求,才能指引农民摆脱种种内外的束缚。正因为作家将自己燃烧起来的投入,因为深入的体验、分享与自觉承担,“农民三部曲”才同时具有了历史的厚度、现实的深度和人性的温度。在狂飙突进的社会变革中,新的文化时尚层出不穷,就像狗熊手中的玉米棒子一样,被迅速掰下又被迅速遗弃。而抗拒遗忘,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赵德发创作的内在动力,正如他在散文《记忆是什么》中所言:“在某种程度上讲,生命就是记忆,记忆就是生命。”“奇怪的是,有了这种领悟之后,我再看世上的活人时,看到的不只是血肉之躯,是一个个特殊记忆的集合体。”(赵德发:《赵德发文集·南山有刺》,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页。)
赵德发通常被研究者定位为现实主义作家,但其笔端不时流淌出浪漫主义情怀,就像雨后的彩虹或风暴之后的晚霞。在散文《南山长刺》中,他把故乡的小村南山上的风力发电机视为扎在心上的刺,他在理性上赞同清洁能源,却在情感上无法接受风电机造成的视觉污染和噪音污染,无法面对被拦腰割断的乡愁。“南山长刺,刺得一些人心痒;南山长刺,刺得一些人心痛。这个时代,就是痒与痛并存的时代。”时代隆隆驶过,碾压的车辙印迹里有倒伏的小草,有负重的人心。他用细腻而固执的笔触,写出了小草的伤痕,写出了人心的裂痕。关注人心之变,这是激发赵德发创作热情的重要兴奋点。短篇小说《路遥何日还乡》《嫁给鬼子》《被遗弃的小鱼》《生命线》《发动》《今天是个好日子》都表现市场化进程中的精神裂变,人性欲求快速膨胀,传统道德观念与文化价值体系摇摇欲坠,逐渐消散。正如《嫁给鬼子》里的马玉枝说:“一样讲良心,只不过良心可以用市场经济手段体现出来。”在商业化的逻辑中,一切精神价值都可以折算成金钱。作家在《路遥何日还乡》的创作谈中感慨:“时代潮流,浩浩汤汤,既摧枯拉朽,又埋金沉银。逝者如斯,乡关何处?我们一边深情回望,一边随波逐流。”(《一边深情回望,一边随波逐流》,《赵德发文集·路遥何日还乡》,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3页。)看着那些有价值的东西被撕扯成风中飞絮,作家的笔调显得沉郁而感伤,作品也具有了内在的悲剧性。
值得注意的是,赵德发并不悲观,他始终秉持一种顽强的入世情怀,相信背靠传统的民众能够在反省和批判中驱除蒙昧的雾霾,激活传统资源,点亮智慧之心,应对各种困境和新的挑战。《人类世》中的孙参从捡垃圾起步,不择手段建立商业帝国,为了修建彩虹广场,不惜炸掉老姆山,最终被无节制的欲望所反噬。研究“人类世”的焦石教授要在老姆山砸下“金钉子”,柳秀婷要在老姆山刻录儒释道的经典,他们联手保护老姆山,但最终还是无法抗衡野蛮的资本力量。作品既对自然环境的毁坏充满了忧虑,也深切关注精神生态的恶化。孙参成功靠投机,做慈善只是为了炫耀。孙参与三个女性田思萱、穆丽儿、真真都有感情纠葛,爱的名义下奔腾的只是性欲和原始的生殖冲动,最终因三观不合,都分道扬镳。焦石和孙参都没有砸下他们的“金钉子”。焦石最终摆脱了“只想砸下一颗金钉子”的功利心,从沂源猿人的发现中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孙参一心要“立虹为记”,结果被自己设置的“金钉子”钉上了耻辱柱。焦石师徒、穆丽儿为了环保事业矢志不渝,“要做第一批火星人”的阿姆斯特朗立志给人类探寻新的栖息地,木鱼法师默默地绘制三十年来的城市天际线,尤其是田思萱像精卫一样填埋大坑,他们和作家一样,常怀“千岁之忧”,既是希望的点灯人,也是信念的守望者。
三
《经山海》既是山与海的呼应,也是传统与现实的对话,在赵德发的创作实践中可以视为具有界碑意义的“金钉子”。在新世纪现实主义创作当中,《经山海》有三方面的特色与意义。首先,写出了现实的历史纵深感。平面地图解政策、图解现实是现实题材创作普遍存在的问题,赵德发成功地将现实观察转化成丰满的文学形象与充满活力的叙事进程。《经山海》在一个开阔的时空中审视现实,让我们看清了种种现实问题的历史根源。这当然不止表现在主人公吴小蒿的历史学背景,不止因为丹墟遗址等古老文化遗存,不止体现在主人公全力推动的楷坡记忆工程、渔业博物馆、申遗行为、修建楷园、复活祭海节等现实举措。这些努力确实是对历史传统的发扬。更值得关注的是,赵德发写出了观念和心灵中的历史,像筷子不能放在碗上这样一些渔村的日常生活细节,里面就沉积了沉重的历史记忆,还有像那座名叫挂心橛的山头背后寄托的渔民念想,像贺成收讲江湖义气却失了大节的行事方式,还有吴小蒿父亲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从不同向度延续了复杂的历史传统。其中既有优秀的文化基因,也有一些封建残留。《经山海》没有就当下写当下,作家通过宏阔的历史参照,写出了时代的新气象和我们必须承担的沉重的历史责任。另外,《经山海》精心安排的结构——— “小蒿记”“点点记”和“历史上的今天”,通过大历史和小历史的融合,历史跟个人之间的相互参照,给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其次,《经山海》写出了现实的人性深度。吴小蒿出身低微,家境贫穷,被父亲视为轻贱的蒿草,她的婚姻也是一场交易,她以这些苦难经历为滋养,具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她在竞聘成为海边小镇楷坡镇的副镇长之后,找到自己的阔大空间。作家在表现吴小蒿的奋斗历程时,写出了现实发展的过程性,也写出了吴小蒿性格发展的过程性。她取得的所有成就,都经历了磕磕绊绊。《经山海》在人物塑造方面,也显得丰富而多样,除了吴小蒿之外,有像周斌、房宗岳这样一些正面的形象,有慕平川、田浩亮、袁海波、来春祥这样一些品格堕落的人物,还有像贺成收、郭默等复杂纠结的人物,这些都使得《经山海》有一种审美的深度。尤其打动人的是作品里面“点点大事记”中那些充满童真的语言,像“老爸财迷心窍,老妈官迷心窍”这句话,既写出了点点心中的委屈,也让我们感受到吴小蒿的成功确实来之不易,她在婚姻、家庭方面都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吴小蒿在婚姻中遇人不淑,却长期忍辱负重,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一方面是性格所致,面对丈夫的家暴不敢反抗,面对镇长的骚扰不敢拒绝,另一方面担心影响自己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正因为这样,作品具有了一种人性的深度,使得《经山海》的现实书写有了一种审美的穿透力。
再次,《经山海》用文化情怀贯穿笔下的现实。赵德发始终是一个谦谦君子,他在作品中的叙述克制而不煽情。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作品中饱含一种掌握分寸的激情,其中有忧患,有悲悯。他知道老百姓真正需要什么,这当然跟他长期关注中国农民有密切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吴小蒿是作家的人文情怀的凝结和投射,她的那些现实举措是在替作家向老百姓还愿。沂蒙山是赵德发创作的精神根脉,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精神滋养。他出身于农村,有长期的基层工作经验,拒绝浮在表面反映现实,而是深入渔村山村的角落和乡镇基层的细密肌理之中,感同身受地写出自己的观察和体验。吴小蒿深入了解老百姓的疾苦,她透过“牛哥”的苦闷、“值班羊”的咩声等细节,善于换位思考,以同理心感受村民内心的不平与委屈。吴小蒿的可贵,并不仅仅停留于同情与理解,而是知行合一,小的如亲自扫街、清洗村书记的大门,大的如竭尽全力改变小镇的面貌。正因如此,她做事情才能真正落实到老百姓的心坎上,使得这个小镇发展得越来越好。不管是胸怀中国农民或放眼“人类世”,赵德发从来没有冷眼旁观或俯视众生,而是以一种仁厚的恕道看待世间的潮起潮落。
对于赵德发的创作长旅而言,《经山海》是他的审美与文化视野从山地转向海洋的过渡。依托着与自己共同成长的日照,在海边度过了整整三十年的作家正计划创作一部聚焦渔村渔民,塑造半岛性格,挖掘海洋文化的长篇小说。他说一直想写,轻易不敢下笔。中国的海洋文学空间开阔,通过山与海的深入对话,期待赵德发的新作带来新的开拓和突破。
(此文刊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作者系著名评论家、山东大学教授、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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